展鹏抬起头,静静地打量着杨毅,透过淡蓝色的烟雾,杨毅故作轻松的笑容背后,那若隐若现的落寞令他心痛。他何尝不知杨毅所谓坦诚的含义,他猜测杨毅已然推断出绝大部分的细节,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似乎他只是在等待自己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事实上,在前一天,他已经默认了张文峰对事实的揣测,但是杨毅和张文峰不同,对于杨毅能否像张文峰那样放自己一马,他没有丝毫的把握,所以他不能轻易承认。
如果换作是别的事儿,他早就把心掏给了杨毅,何用他提什么坦诚?参加李东旭婚礼时,或许他和杨毅打过照面,但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杨毅,他却怦然心动,他直觉那是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展鹏骨子里有些高傲,也很自恋,看见杨毅,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能遇到一个符合他对男人想象的人,且又能发乎内心地喜欢,殊为不易。酒后唱歌的时候,他近乎忘形,但囿于杨毅和李东旭的关系,他又不敢过分造次。
真是造化弄人,他颇为无奈地想。如果说当年和李东旭是日久生情,他对杨毅几乎就是一见钟情了。但那又如何,抛开杨毅和李东旭的关系令他无法轻举妄动不论,他对杨毅是否喜欢男人一无所知,如果有什么情愫,那也只是一个人的单恋,就和当年一样,况且初恋的美好,假如那能算作初恋的话,执拗地占据着他的心灵,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先后喜欢上李东旭和杨毅,他的心里就莫名产生了近乎乱伦般的懊悔。
再说,他还有丁峰。职业磨砺了他的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把隐秘压在心底,直到那个秋日的午后。丁峰颤抖的手和火热的嘴唇,彻底卸下了他的枷锁,让他感受到真实、完整的自我。第一次,他和一个男人有了肉体关系,并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天性的解放,没过多久,偷情的负疚就让位于新的自我身份认同,他为能和同类一起感受自己的天性而欢欣鼓舞。他享受坐在咖啡厅陪伴丁峰的时光,把那简陋的居室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家。但是他清楚,这一切都见不得光,他也无意破坏原来的家庭,只能维持所谓正常人的表象。渐渐地,他把自己分成两半,越来越习惯于在两个世界、两个家庭中穿梭,也习惯了用自己与常人不同的牵强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只是对张静和孩子,他始终心存负疚与敬畏,无论与丁峰厮混到多晚,他都不会留宿,好在原本他的工作就需要经常加班,几年下来,张静倒也没表现过太多疑虑。
所以面对杨毅,他无法越雷池一步,这更多地是基于他的道德感。他是一个相对传统的人,笃信各种传统的约束,能同时拥有两个不同性别的爱人,已然是迫不得已的大逆不道,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他不敢奢望、更不能容忍自己打破脆弱的平衡。
他曾祈祷杨毅只是生命中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只在余生中留下惊鸿一瞥的回味,但冥冥中自有天意。接到杨毅打来的电话,他的心再次悸动,他压抑着内心的情愫,但帮助杨毅绝对是责无旁贷的——他不仅有能力,而且有充分的意愿帮助杨毅实现心愿,而那仿佛就是天经地义的。
他好像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而这却令他心生恐惧。他只能一边暗暗地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一边把杨毅远远地推离自己。王可——他记得那个健身教练应该是这个名字——曾点燃他心底潜藏的放纵的冲动,他为此对丁峰充满负疚,更因王可最后的歇斯底里而懊悔不已。这仅有的尝试击溃了他,邪恶的冲动消失殆尽。痛定思痛,他发誓,除了那些避无可避的逢场作戏,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出轨,无论是对张静,还是对丁峰。
他从未料到世事竟如此无常,那短暂的偷欢却成了他终生的梦魇,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在河边发现尸体时,王可的笑容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心存侥幸,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然而,那个阴冷的早晨,从杨毅口中蹦出的名字却击碎了他的迷思,震惊之余,对那个曾与自己肌肤相交的青年的命运,他万分悲痛,继而又因自己可能的暴露而惶恐不安。
他并非无情之人,在他的心中,凡是曾发生过肉体关系的,都是特殊的存在,即便是欢场中的那些女子,他都会多一丝怜爱,更遑论曾片刻付出真情的王可了。面对躺在冷柜里的王可,除了刑警的职责,他的肩上更多了一层道义的砝码。但暴露的危险却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时时悬在他的头顶,令他进退失据,无所适从。
幸而最终正义感战胜了懦弱,他决定顺其自然,听之任之,只是在可能的情形下,尽量地保护自己,如果真要曝光,那也是天意。他终究无法忘却刑警的本色,也无法忘却那个青年的温柔与激情。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他蓦然发现杨毅和王可关系匪浅,当他的猜想得到证实时,他感觉自己已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并非惧怕杨毅的能力,只是深知,在这场猫捉老鼠的危险游戏中,他毫无胜算。这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竞赛,面对心爱之人哀怨的眼神,他根本没有招架的意愿,除了最后的缴械,他还能选择什么呢?
自然他不会束手就擒,哪怕只是凭借生活的惯性。他期盼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尽快侦破案件,以为杨毅和自己保留最后一丝脸面。但他惊觉,杨毅越步步紧逼,他条件反射般的应力就越强,而这肯定会影响案件的走向。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王可,还是对杨毅,都是极为不公平的,于是他无奈离职,把一切都交给老天,直至在最后将他认为的真相向杨毅和盘托出。
他终于像他自己所说,栽在了杨毅手中。
酒终人散,他获得了空前的解脱,而杨毅并不算激烈的反应也令他窃喜。这种窃喜的感觉,在他刚刚发现杨毅是同类时也曾出现过。但是他明白,在他和杨毅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鸿沟,那道鸿沟充斥着仇恨、懊悔与羞耻,王可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鸿沟中飘来飘去,冷冷地注视着他和杨毅,令他不寒而栗。
然而最终的真相却让他万念俱灰,他蓦然惊觉,真相远比他自以为的更为可怕。当丁峰带着惊恐而又倔强的目光,向他讲述河边发生的一切,他的头隆隆作响,和杨毅分别时的窃喜变成了莫大的讽刺。王可最后的时刻,就像一幅绝望的受难的版画,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酒后短暂的解脱感,只是余生负罪的序曲,沉重的负疚枷锁,紧紧压在他的脖颈上,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面孔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抽搐个不停。一定要有人为那一切负责,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杨毅、王可、丁峰,还有他自己,四个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撞来撞去,汇织成无数条相交的线,渐渐地,他的形象愈发显着,他苦恼地发现,每一条线都连着自己。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那个瞬间,他的心里充满了负疚与悲怆。对身旁的男人,他充盈着保护欲,他想,如果换做是张静,他也会如此。他偷偷地瞄了瞄丁峰,故作平静,他清楚,所有的计划都得从哄骗丁峰离京开始。
回想着几个月的心历路程,展鹏已然少了该有的激动,半个月的牢狱生涯,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对当初的决定,他从未后悔,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命,是上天对他冲动、多情与贪婪的惩罚,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他抬起头,迎上杨毅的目光,长长地吁了口气,颓然道,“杨毅,我不配用那个词,这辈子,我注定都对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