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杨毅边开车边琢磨着刚刚听来的名字。李红是法院承办展鹏案子的法官,前些天杨毅向法院案管中心递交了申请,案管中心电话通知可以去复制卷宗,并通报了承办法官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对这个名字,杨毅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他甚至无法通过姓名来揣测法官的年龄,只估计大概率会是个女法官。女法官审理刑案,有利有弊,不能一概而论,杨毅倒不在乎这个,可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法官的背景资料,却让他有些抓狂。
杨毅点着烟,思忖一下,摸过手机拨打林喆的电话。林喆也是法院刑庭的法官,杨毅和他很熟,他一边听着听筒里传回的拨号铃声,一边祈祷林喆没有开庭。所幸,电话很快接通了,林喆在另一端小声问道,“有事儿?”
“林哥,不忙吧?”杨毅也受了感染,小声打招呼。
“还好。”林喆简短回答。
“有件事儿得骚扰你一下,”杨毅顿了顿,“你们庭里有叫李红的吧?”
“有,怎么了?”
“没怎么,”杨毅暗自松了口气,“我有个案子,在她手里呢。”
“哦,”林喆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从来没打过交道,我都不知道你们庭里还有这号人。”
“那还是你案子办的少,”林喆轻笑出声,“她都进来好多年了,和我前后脚吧。”
“真没碰上过。”杨毅也笑了。
林喆迟疑一下,说道,“她老公你应该熟。”
“谁啊?”杨毅来了兴趣。
“刘晓华,二中院那个。”
“那我当然熟了,那是我师哥啊。”杨毅咧了咧嘴。
“你就到处攀师哥吧。”林喆揶揄道。
“不是,这两口子都搞刑事审判,晚上回家能睡着觉吗?”杨毅想想都替他们发愁。
“那也比都搞民事的强吧?”林喆忍俊不住笑出声。
“还是你一针见血。”杨毅附和着,心情大好。
在法院复制完卷宗,杨毅见日头已偏西,便没再回所里,索性直接去了健身馆。近来他锻炼很有规律,在宋晓辉的指导下,身体也渐有长进,对健身也着了迷。
吃完晚饭回到家里,他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一直到抽完一支烟,他才郑重其事地从公文包里取出卷宗,坐到沙发上。
这只是第一遍阅卷,杨毅对自己说。对于刑辩律师来讲,阅卷、会见、调查,是庭前防御的基础工作,最考察一个律师的基本功。杨毅向来重视阅卷工作,他以为,刑辩律师的工作核心,即在于推翻或破坏控方的指控体系,而检方审查起诉终结形成的卷宗,不仅列明了控方藉以提出指控的事实和证据,更是浓缩了控方的指控逻辑和思维,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阅卷,就是知彼的过程。只有通过阅卷,才能对案情有基本的了解,也才能在此基础上,形成质证意见和辩护思路。
杨毅回想起法院助理复印时揶揄的眼神,嘴角不禁泛出一丝笑意。复印时,杨毅坚持进行完整复制,把卷宗的封皮、目录、卷底一页不差都复印了下来,法院助理颇不以为然。这是杨毅长期的习惯,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进行完整复制,并独立装订成册,他要尽可能地确保,他手里的卷和检察官、法官手里的卷宗是完全一致的。
杨毅吁了口气,尽可能把自己的脑袋放空,尤其是和展鹏有关的部分。事先了解案情,从来都是把双刃剑,极易在脑海中留下先天印象,而这是刑事辩护的大忌。在这个阶段,他只需关注检方指控的事实和证据,而对其它的再多的事实,他也必须暂时忘记。
杨浩志说的没错儿,这真的是他见过的最简单的案卷,不仅只有两本,而且每一本都不算厚。杨毅喝了口咖啡,开始快速浏览程序卷。
程序卷是侦查、检查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和审查起诉的诉讼性文件,包括立案、拘留、逮捕、起诉意见书、起诉书等法律文书,大部分为制式文书,主要涉及程序性问题。阅读程序卷,基本就可以了解一个案件在审判前的完整诉讼脉络和进程。随着法治水平的提高,尤其在北京这样的地方,程序卷出问题的概率微乎其微。
杨毅重点关注了起诉意见书和起诉书,两者一脉相承,指控展鹏通过提供虚假证明对汪强的犯罪事实进行包庇,已触犯了《刑法》第310条的规定,应当以包庇罪被追究刑事责任,同时,认定了展鹏立功的情节,建议依法从轻或减轻处罚。
这真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指控,杨毅注意到,检方唯一指控的犯罪行为,即是展鹏的投案。
怪不得他们没认定自首,这个念头在杨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杨毅放下卷宗,点着烟,起身站到窗前,凝望窗外的黑夜。越是简单的指控,就越难以寻找辩护的空间,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抽完烟,他坐回到沙发上,翻看证据卷。证据卷包含了各类形式的证据,有书证、物证照片、证人询问笔录、对犯罪嫌疑人的讯问笔录、鉴定意见、情况说明、现场勘验报告、尸检报告等。警方和检方通过证明汪强犯罪、展鹏知情却提供虚假证明以包庇汪强,而对展鹏提出指控,从而形成完整的指控逻辑。其中,与汪强有关的,包括当年的太原伤害案件材料、王可强制猥亵案件材料、汪强到案后的三份供述、检察院已将汪强移交起诉的说明;与展鹏有关的,包括展鹏的投案供述、其后的三份供述,展鹏母亲和妻子的证言,对其它有关人员的询问笔录、有关调取视频资料的情况说明等,当然,也包括部分视频资料。吊诡的是,警方出具的关于认定展鹏具有立功表现的说明也赫然在列。
杨毅把所有证据大致过了一遍,然后翻出复制的光盘,放入电脑,又打开电视投屏。光盘里是检方随卷提交的视频资料,包括警方调取的几份视频监控资料,还有展鹏投案供述及后续进行讯问的录像。看到展鹏在看守所提审室里的表现,杨毅怵然心惊——画面和声音都十分清晰,回想着自己在那个房间说过的话,杨毅的额头渗出丝丝冷汗。
检方提供的提审录像,没有一份是完整的,每段录像都不超过二十分钟。或许检方认为,至少在形式上排除非法即可。
杨毅一口气把已经凉掉的咖啡喝光,又点了根烟,呆呆地注视着电视上展鹏的画面。电视里面发出的声音,他充耳不闻,只是展鹏那张略显平静的面孔,却隐隐地揪着他的心。
他暗暗叹了口气,索性把电视静音,然后重放那张光盘。把视频监控资料快进过去之后,屏幕上又出现了俯视的展鹏的面孔。他起身走到音响旁,调出那首许巍的《纯粹》,设置了循环播放,又仰躺回沙发上。
随着展鹏的讲述画面,房间里响起了熟悉的苍凉的声音:
虔诚的目光,只追逐太阳,跃动闪亮的光辉;
用执拗的名字,诉说坚持,一生只要这纯粹。
火焰的花蕊,无视隐晦,助长坚强的芬菲;
你灿烂的笑着,我的忧伤,瞬时湮灭灰飞。
你爱就无悔,用生命去追,跃动闪亮的光辉;
用执拗的名字,诉说坚持,一生只要这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