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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赵官家引喻失义 符皇后油尽灯枯 (三)
    傍晚,彤云密布,北风呼啸。

    符馨嬅一行冒着严寒,踏着冰雪,速度非但未减,反而比来时越发快了几分。骑者们迎着扑面而来的朔风,脸上仿佛被一把把锋锐的钢刀刮过,刺骨的疼。

    可他们没有皇后的命令,谁敢停下歇息,唯有盼着早些回到东京,才能从风刀霜剑中得到解脱。不知不觉,风好像更大了,温度却悄然上升了一些。转眼间,随着呼啸的寒飔,纷纷扬扬卷下漫天飞雪。

    马车中的符馨嬅倚着车壁,眼睛半睁半闭,脑中思绪繁杂万千。一会儿,想起未出阁时,符彦卿如何教导她读书习字。一会儿,想起入宫后,赵光义如何对她恩爱有加。一会儿,却又忽然想起在容城惨死的弟弟,与那日跪在自己面前痛哭忏悔的宇文延懿。

    直到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乘风穿过车窗,落在她掌心,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多呀。”符馨嬅说着缓缓伸手,撑起了车帘一角,双眸透过空隙向天上望去。

    符馨嬅一向是爱雪的,每次看到飞雪,她都觉得这是天地最纯洁的时刻,嘴角总会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然而,今日她却没有在漫天的清雪中读到纯洁,却感天地间充斥着浓到化不开的凄清与肃杀。

    一瞬间,她心中莫名的感到压抑,全身竟忍不住在颤抖。符馨嬅尽量压制这种突如其来的郁郁,脑中却出现了临行前父亲那张悲愤中满是绝望的面容,不禁猛咳起来。

    “圣人,您怎么了?可是贵体有恙?”离马车最近的一名骑者听到符馨嬅的咳嗽声,连忙勒住马头,关切的问道。

    符馨嬅微微摇头,声音多少有些虚弱,“无妨,队伍继续前进,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回东京,不然……不然官家会担心的。”

    怎料,她的话音才落,队伍却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随之,符馨嬅清楚的听到前面几个骑者的呵斥声,与一阵踏在冰雪上发出的脚步声。符馨嬅正惊疑间,一位少女早已哭着跪在车前,任凭骑者们如何警告、威胁,她都充耳不闻。

    车帘的空隙太小,符馨嬅看不清少女的脸,她的身份自是无从得知。可即便如此,单听她哀怨的哭泣声,看着她跪在冰雪中那双纤弱的双腿,符馨嬅已觉得阵阵不忍。

    “这位姑娘,你是谁呀?为何拦住我的马车?”符馨嬅一时顾不了许多,拉开车帘径直下了马车。可她刚下车,只看了这少女一眼,整个人就彻底愣住了,“你……你是馨莹的贴身侍女沁雪?”

    此刻的沁雪一袭俭朴的白裙,面容依旧那般清纯秀丽,可双眼却哭得血红。她全然不去理会漫天的风雪,更不去管那些越来越愤怒的骑者,只坚定的跪在大雪中,纹丝不动。

    直到符馨嬅下车询问,她才强压着满腔愤恨,抽泣道:“圣……圣人,过去这么久了,奴婢终于见到您了。”

    “你一定有话对我说吧?天气这么冷,想说什么上车再说。”符馨嬅说着搀起沁雪,拉她上车坐了。望着沁雪,符馨嬅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半晌才道:“沁雪,你究竟怎么了?”

    沁雪在车厢中再次跪倒,哽咽道:“圣人,奴婢有罪,这些日子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没敢对任何人讲起。哪怕……哪怕是符大人问我,我……我也没敢说,奴婢之所以要隐瞒至今,就是在等圣人您啊!”

    符馨嬅忐忑的盯着沁雪,既想知道详情,又生怕知道后自己无法承受。沁雪懂得符馨嬅的心情,但她还是缓缓把那個秘密讲了出来,“圣人,您知道国舅是怎么死的吗?他不是为国捐躯,死于敌人剑下,而是死于宇文延懿之手,是他亲手杀了国舅。这件事是奴婢与四娘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

    “什么!你和馨莹不在洛阳,怎会来到容城目睹此事?”符馨嬅闻听此言心中半信半疑,可眼见沁雪如此,却又不容她质疑。

    沁雪叹息,道:“奴婢自幼家贫,从记事起就被父亲卖到符大人府中,幸得四娘看重这才做了她的贴身侍女。怎奈国舅……国舅他觉得奴婢有几分姿色,故此曾多次向四娘索要奴婢,四娘始终不肯,国舅只得派人强行把我接走。四娘得知此事自是不应,连夜赶到大名府,却未逢其时扑了个空,只得又追至容城。可她到时,正赶上宇文延懿假扮汉军,在城中大肆屠戮守城将士,就连……就连国舅都未能幸免……”

    符馨嬅虽隐隐料到事情可能如此,但亲耳听沁雪讲述,心中仍不免又气又恨,“后来呢,伱们是如何脱身的?馨莹如今又在何处?”

    沁雪不假思索便答道:“四娘目睹宇文延懿亲手杀死国舅,一时心中又惊又怒,不免喊出了声。宇文延懿听到声音追了出来,奴婢有心护主故意跑得慢些让他抓住,四娘这才得以脱身。后来……后来宇文延懿强行霸占了奴婢不算,竟只身来到洛阳,意图蒙骗大人。大人一时不察信了他的谎言,若非四娘及时赶回,恐怕大人至今都要被他蒙在鼓里。国丈得知实情为了给国舅报仇,这才先后动用了豢养多年的江湖高手与骁锐的忠武军前往截杀,谁料宇文延懿凶悍异常,以致国丈两番布置尽数落空。四娘闻报气恼不过,未同任何人讲就只身出府,去追杀死宇文延懿为兄报仇。奴婢发现四娘不见了,禀告国丈后急忙跑出去追,直追到九宫山这才得知四娘她……她竟也遭了宇文延懿的毒手,不仅香消玉殒,就连……就连尸体也被山间的野狼分食殆尽!”

    符馨嬅眉头紧蹙,心中悲恼已极,嘴上却仍问道:“宇文延懿是家父义子,家父一向待其不薄,他为何要杀害昭信,屠戮守军?而且,他若真这般嗜杀成性,连馨莹都惨遭毒手,他又怎会容你活到今日?”

    沁雪微微摇头,道:“他为何杀死国舅、屠戮守军,奴婢实在不知。他之所以没杀奴婢,则是因为奴婢曾假意答应帮他蒙骗国丈,事后又一直留在府中未敢外出,这才苟活至今。”

    符馨嬅道:“方才你说,家父曾经问过你此中实情,你却未尝向他表明,又是为何?”

    沁雪无奈道:“奴婢深知国丈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再完全相信,哪怕是自己女儿的话他也未必会信。可三人尚且成虎,何况事实如此,倘若奴婢出言作证,国丈势必再无疑虑。万一国丈急火攻心,有个三长两短,奴婢罪过就大了。所以奴婢不得不一面哄骗宇文延懿,一面又要瞒着国丈,就盼着有朝一日圣人能回来省亲,那时再把此事全盘告知圣人,请圣人出面主持公道。奈何,四娘与国丈性子太急,不待圣人驾临便仓促动手,奴婢人微言轻虽万般不愿,可事情终是闹到今日的地步。”

    符馨嬅望着沁雪半晌无言,心中诸般情绪纷至沓来,或许是在天家太久,见多了勾心斗角,看惯了暗涌波澜,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异色。许久,她才轻启朱唇,终是问道:“沁雪,你今日说的这些可都当真?不会是家父、馨莹他们教你说的吧?”

    沁雪以为符馨嬅闻听此事,必然火冒三丈,抑或掩面悲泣,然而她却只在符馨嬅脸上读到了冷漠,令她感到恐惧的冷漠。沁雪双眸凝望符馨嬅,努力的想透过冷漠看到她的内心,哪怕只是些许恼怒和悲伤,符馨嬅也定会主持大局,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杀死宇文延懿,自己忍辱负重苟活至今也算不枉。可她终归是婢女,又怎能读懂圣人的心情,体会到圣人的所思所想。

    许久,许久,沁雪实在读不懂、看不透,眼中情不自禁的流露出绝望的神色,“圣人,奴婢今日所言句句是真,绝无半字虚假。如果……如果不是为了和您道明原委,奴婢早就含羞自尽了。若您不相信奴婢,认为奴婢是在欺骗圣人,奴婢只好死在您面前,以明此志!”

    沁雪说着毅然在靴中抽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横在项间用力一抹,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她身子缓缓倒下,双眼仍望着符馨嬅,用微弱的语声断断续续道:“圣……圣人,奴婢所言这会您可信了?宇文延懿是朝廷叛贼,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您一定……一定要杀死他为四娘报仇啊!”

    符馨嬅上一刻还在尽量压抑内心的情绪,不愿让仇恨和悲伤蒙蔽双眼,试图去分辨沁雪说的是真是假。可此刻哪里还有半分怀疑,一把握住沁雪的手,泪水湿润了眼眶,“沁雪!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昭信是我的弟弟,馨莹是我的妹妹,他们被歹人害死,我怎会不管呀!”

    沁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闭目而逝。符馨嬅闻听亲人噩耗,又目睹沁雪自刎,悲愤之情再难抑制,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车外的骑者们听闻声音不对,急忙下马围到车边,请示道:“圣人,您还好吗?我们在此继续驻留,还是动身回京,请您示下。”

    符馨嬅捂着胸口,右手颤抖着拉开车帘,对众人道:“她叫沁雪,是府中义仆,为了给我传信而死,叫两个人把她的尸体带回府中厚葬吧。余者加快速度,继续前进,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返回东京!”

    为首骑者点点头,旋即担忧道:“圣人,您的气色不佳,实在不宜长途赶路。小人斗胆,请您择处镇店休息一晚,明日再动身吧。”

    符馨嬅坚决的摆了摆手,“无妨,传令下去星夜兼程,明日必须赶到东京。”

    众骑者无奈,只得躬身施礼,应了声“是!”。随即,两名骑者带着沁雪的尸身飞快赶往洛阳,余者则护送着符馨嬅火速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