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陈飞宇只是非常小心地瞥了一眼那道伤疤,而且他很肯定林雨疏并没有注意他转瞬即逝的眼神。但林雨疏似乎完全看透了陈飞宇的心思,她将头发微微向后撩起,在脖子两边同样的位置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疤痕。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让陈飞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林雨疏倒是很淡定地说道:
“我在北美西部山区做射电天文工作的时候,一个满身罪恶的逃犯闯进了我的宿舍,他拿起一根绳子想要勒死我。也许是上帝的旨意,就在我要断气的时候,绳子断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呼喊声,还是凶手也领悟到了上帝的旨意,他慌乱地逃走了,不过这伤疤倒是永久性地留下了。”
陈飞宇带着歉意说道:
“真是对不起,林教授,让您回想起了痛苦的过往。”
林雨疏用手轻抚着脖子上的疤痕,看着脚下的鱼群说道:
“人性的恶是与生俱来的,善良是需要在秩序的约束条件下才能克制本性中的恶,而这个约束条件什么时候会失效,我们谁心里都没有底。”
陈飞宇虽然不赞同林雨疏的观点,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谦逊的浅笑:
“我相信科技和社会的发展会让秩序更加稳固,人性也会在不断富足的生活中不断进化,野蛮的时代最终会过去的。”
林雨疏淡淡摇头:
“进化这个词来自生物学,但可笑的是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从来就没有什么进化,只有为了生存适应地演化。而演化总是短视的,目的也很单纯——适应当下,他们从不管未来。这种演化逻辑不仅体现在生物体上,也体现在包括科技和社会的方方面面。”
陈飞宇有些疑惑,说道:
“林教授,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在基础科学和航天上的投入,在短期内也见不到收益,不也是为了长远的未来吗?”
林雨疏淡然一笑,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蔑:
“全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FAST造价11.5亿,还不如某些明星偷逃的税多。一座10TEV能级的粒子对撞机,需要集合整个欧洲的物理研究机构才能建设起来。还有我们航天领域,化学燃料火箭甚至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
人类的经济和科学技术真的只有这么孱弱的能力吗?我看未必。我们近乎狂热地追求那些触手可及的事物,但是对真正的未来却置若罔闻,这也是一种短视。上帝给了我们仰望星空的权利,我们多数时候却只会对着它吟诗作画。”
她的话让陈飞宇有了触动,说道:
“我没有您的博学,在其他领域倒是没有您这么深刻的见解。不过说真的,我们航天科技的现状我是非常赞同您的看法。化学燃料火箭是我们走向太空的第一步,这非常重要,但我们这第一步蹒跚地走了太久了。
都说地球是人类的摇篮,有时候我还真有点担心,等我们真正走出摇篮的时候,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了。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随着我们科技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我们的航天技术肯定会有飞跃的那一天。”
林雨疏在一个较大的水池前停下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说道:
“科技和社会随时间的发展可不一定就会带来集体智慧的提纯,演化的短视是很难被种群自身发现的。而这种短视带来的结果可不仅仅只是身体某项机能,或者某项科学的暂时落后。大多数的时候等着我们的都是演化陷阱,最终导致不可逆转的毁灭。”
她说话的最后几个字,语气微微加强。虽然语调依旧很柔和,给陈飞宇一种班主任般的亲切感,但她的观点却如刀子一般锋利。
不过,林雨疏随和的态度倒是让陈飞宇对她的敬畏少了几分,他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林教授,我明白您的意思。就好比中生代的恐龙,在他们的时代,体型越大越能获得生存优势。大多数恐龙都进化...哦不,是演化出了巨大的体型,大体型就是您所说的演化陷阱。
5500万年前那颗小行星彻底改了变属于他们时代的环境,大体型反而成了生存的最大阻碍,最终他们绝大多数都在演化陷阱中灭绝。但我认为这样生物体特性的演化,类比到具有高级智慧的人类身上可能不太合适。”
林雨疏面色微变,冷哼了一声,说道:
“人类所谓的高等智慧只是相对于我们狭窄的视野,我们的智慧在其他生物眼中可能并没有直观的概念。但人类的另一个特征,只要是接触过人类的生物,包括我们自己有时候都感到毛骨悚然。”
“什么?”陈飞宇惶恐地问道。
“残暴!我不是什么动物保护者,我也不关心它们,由人类直接原因导致灭绝的动物暂且不论。我们只需要看看仔细自己就能把残暴这个最具贬义的词联系到我们自己身上,在我们并不算长的历史中,没有世界性战争的时间几乎没有。
无论我们的语言如何修饰战争这个词,其本质就是有组织地、高效地屠杀同类,这种特征是人类绝无仅有的。并且,随着我们科技的进步,这种同族屠杀的行为不仅没有减少,其的效率反而迅速提高。”
她说话的语调极为平静,就像是非洲草原上,观光车的司机看到鬣狗群分食活着的角马,血腥的画面和角马的哀嚎不能在她心里激起任何涟漪。
而陈飞宇的心理却在潜移默化间被林雨疏的观点所深深地冲击,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位年逾六旬的老人是当今最闪耀的科学巨匠。
他面色绯红,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您说得没错,我们有过一段疯狂而残忍的历史。但是自二战之后,人类再也没有爆发过世界级的战争。就算科技和社会的发展也存在演化理论,那么这不证明了人类正在向着正确的方向演化吗?”
林雨疏对陈飞宇激动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说话的语气反而柔和了几分:
“中世纪的欧洲被我们称为黑暗时代,但那时候的战争范围仅限于贵族之间,广大的底层人民被挡在了厚重的骑士板甲之后,实际死于战争的人数并不多。然而火枪的出现,让一个耕种了一辈子的农民都能轻易干掉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士。
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开始变得残暴,到了一战的时候,一场战役能带走七十万人的生命。到了二战,这个数字变成了两百万,人类甚至掌握了瞬间摧毁一座城市的能力。
之所以二战之后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战争,其原因我想你应该非常清楚。用相互毁灭为代价建立的平衡是非常脆弱的,如果有一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了,你认为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什么?”
面对林雨疏的问题,陈飞宇感到气愤难言,无数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虽然他极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答案和林雨疏想要的答案是一致的。
林雨疏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态,但是陈飞宇很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一种辩论胜利者的挑衅姿态,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超脱感。就如同一位圣人在平静地叙述,千年之前的一场惨烈战争。
“现在,你还认为我们的社会、科技甚至是人类本身的演化,真的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而不是陷阱演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