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恩身体前倾，十指交叉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深沉地扫视着另外三人，说道:

    “说实话，我当时在五角大楼的会议厅里也非常震惊。我和北约，哦不...应该是前北约的成员国掰了那么多年的腕子，我知道他们是多么高傲和固执的一群人，我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去的。

    没想到，他们不仅自己提出的议案比我们的还要严苛。而且在会议开始之前，他们就撤出了所有在海外争端地区的驻军，还关闭了大部分的海外军事基地。即使没有关闭的，也只保留了少量人员保证基地正常运转。

    后来，他们甚至一致推举我们为EDSC军事同盟的首任司令官。这些在以前是比用手枪拦截导弹还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他们在正式文件上毫不犹豫地签上字之后，我才相信了这一切。这个会议上，我的所有正式发言只有两个字——同意。”

    陈飞宇皱起眉头，微微摇头，不解地说道：

    “但是，他们在不久前的峰会上都依然还在钩心斗角地为本国在未来的变革中争取先机，怎么这才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高天恩淡然一笑：

    “我也想不通，也许就如夏岚所说的那样，人性的进化是呈爆发式的。”

    林雨疏将笔记本合上，脸上浮现出一丝的不屑的情绪，轻哼了一声，说道：

    “不，人性的所谓进化恐怕是不存在的。社会是自然的一部分，同样会有自然选择效应。有目的地进化，在过去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未来我不知道，但现在肯定还没有发生。他们这是害怕了，深入骨髓地害怕。”

    “害怕？”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讶的疑问。

    林雨疏徐徐点头，说道：

    “一个月前的峰会上，他们之所以还会做出那些‘正常’的行为，是因为他们在几百年的强者地位中形成的霸道逻辑思维。这让他们在遇到任何事情时都会有难以抑制的思维势能惯性。哪怕遇到的是毁灭，这种思维势能惯性都让他们无法立刻停下来。

    但经历了这一个月之后，残酷而冰冷的现实强迫他们冷静了下来。长年处于人类文明生态圈顶层的他们，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应许之地里当上帝的天选子民。当真正的灭顶之灾降临时，他们才陡然明白了，上帝和应许之地不过是自己恃强凌弱编织的一场幻梦。

    长久地傲慢让他们变得脆弱，顽固和偏执让他们变得胆小。他们太久没有为生存而挣扎过了，早就忘记应该如何面对绝境了。当一个从童年起就不曾害怕过的人，在风头最盛的时候遭遇深入脊髓的恐惧时，他会比任何人都懦弱。”

    高天恩拿起自己的军帽，凝视着帽檐上那个用千万英烈牺牲换来的庄严军徽说道：

    “但我们是在血与火中淬炼了两个多世纪的民族，我们太熟悉带血的屠刀架在脖子上的味道了。未来，我们会带着他们一起战斗在生存的最前沿。”

    一丝淡漠的表情从林雨疏脸上一闪而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陈飞宇和夏岚，说道：

    “不要相信人性会进化，他们只是为了适应当下而已。等有一天希望重新回到人们中间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列强们一定会原形毕露的。”

    四个人沉默了片刻，高天恩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排队的人影，站起身来戴上军帽，向林雨疏行了一个军礼，说道：

    “军事资源分布大会的情况我已经汇报清楚了，接下来需要细化的工作还有很多，我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了。”

    目送高天恩离开办公室之后，林雨疏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亲切又不失优雅的浅笑说道：

    “真没想到五角大楼的会议会比华尔街和海牙的会议先结束，看来在保卫家园这件事情上，军人永远都要比资本家和政客可靠。”

    夏岚面露几分担忧，问道：

    “经济政策和国际关系上的方针还没有达成一致吗？”

    林雨疏说道：

    “我原以为军事上的事儿会拉扯很久，一开始也就没有过问。但经济和政治我从一开始就在关注。大体方向和峰会上达成的框架差不多，但很多细节上的事情还有争议，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倒是我们科研领域的资源分配会议，看似最简单和单纯。实际上我要面对的都是世界上最执着的科学家，他们虽然不会诡辩，但是能拿出一堆精准而可靠的数据来。要砍掉任何个领域的投入，可能都是一场恶战。

    你们倒是不用操心这些，去开会只要是走个程序。你们两个代表的都是重点加大投入的领域，但有些领域可就不一定了。”

    “您指的是什么领域？”陈飞宇问道。

    林雨疏迟疑了片刻，浅叹了一口气，说道：

    “哎，我都还在犹豫，不说这个了。小陈，你刚才不是有个方案要向我请示吗？现在就说吧，免得下次过来又排队。”

    陈飞宇赶紧翻开一份资料，递到了桌面上，说道：

    “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思考带状星云起源的问题，这种由细小尘埃构成的星云，在我们以往的观测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们现在不仅没搞清楚这种尘埃的形成机制，甚至连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围绕在带状星云上的谜团太多了，如果能够将这些谜团解开一些，也许对我们对抗星云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所以，我有个想法。发射探测器到可能是星云起始的空间方向，看能不能有一些发现。”

    林雨疏低眉瞥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方案，没有立即回应。陈飞宇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他连忙又解释道：

    “林教授，这个方案本身的资源消耗并不大，更类似一种投机式的深空探测。”

    林雨疏眼角微微抽动，说道：

    “我们现在集中了所有观测设备对整个带状星云进行着全方位监测，对两万七千个天文单位距离上的星云末端，以及它可能产生的空间都在进行巡天监测。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现任何与星云产生有关的证据。

    我并不反对你的想法，也不是担心你耗费资源，而是在考量这个项目的真正价值。按照现在的航天科技水平，探测器可能大半个世纪都无法到达预定空间。到那时候，即使找到了带状星云形成的蛛丝马迹，恐怕也没有实际意义了。”

    林雨疏的语调和平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很温和。但陈飞宇总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隐隐散发出的一股难以名状的压力迫使他放弃。

    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吞了下唾沫，低声说道：

    “林教授说得对，在这方面我确实有欠考虑。不过，这个项目我不打算使用常规航天手段来发射探测器，具体方案我还在斟酌。

    另...另外，我想发起这个项目的还有一层想法是，验证一些我对未来天地运载系统的概念。之所以要加上探测器，是想着反正都需要发射荷载，顺便就把探测器发射上去碰碰运气。”

    他的话说到后半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甚至都不敢直视林雨疏的眼睛。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正在给老师解释上课都干什么去了。

    林雨疏将桌上那本只有十几页纸的资料向自己的方向挪了一些，快速翻阅了一遍之后说道：

    “既然是和验证未来天地运载系统有关，那就去做吧。”

    虽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陈飞宇依旧莫名地感觉像是从头顶浇下了一盆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