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看着泥浆横流的街面上，被货车压出的车辙正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渐渐平复。他问道：

    “说到地下城，有个事儿我一直不太明白。按说地下城修在城外，甚至是无人区不是更便于施工吗？为什么非要修在现有城市的地下呢？”

    陈飞宇解释道：

    “地下城是在未来的恶劣环境下，文明得以延续的根本，也是未来人类在相当长时间里的家园和庇护所。选址问题不单单要考虑工程难度，而是经过自然和社会科学家们严谨论证的结果。

    当前地球上的城市分布，实际上是在社会和自然双重选择下的结果。在我们没有更好的理论依据之前，现有城市位置就是最好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几乎全球所有的大型城市都在建设地下城。”

    司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陈飞宇的解释似乎并没有解开他的心结。

    夏岚接着说道：

    “除了科学方面的因素，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对于广大的普通人来说，整个移山工程离他们最近，也是他们最关注的就是地下城建设，这直接关系到自己以及儿孙在未来的生死。并且整个地下城建设工程量空前地大，周期会横跨一个世纪。

    要完成这样的壮举，仅仅依靠超强的工业产能是不行的，还需要三代人前赴后继、坚持不懈的奉献精神，人性的特点注定了这种精神是很难自发地长久维持的。就像伟大的志愿军战士们，之所以甘愿舍弃生命冒着炮火冲锋，是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保卫家园。

    要完成移山计划也需要这样一个信念，而地下城这种与普通老百姓息息相关的工程就是这种信念的最好具象。让人们随时看到地下城工程的建设，就是深化这种信念的最好办法。”

    司机连连点头道：

    “你们这样一说，我就完全明白了。”

    随后，司机转向小朱，说道：

    “你刚刚问我地下城的建设状况，我还真去过地下城！”

    小朱两眼放光，陈飞宇和夏岚都兴致勃勃。这十年来他们都疲于空间工程，却真的一次地下城都没去过。

    司机兴奋地说道：

    “我那次是接一位ESDC地球工程的领导去地下城，入口就在西三环立交下头。那二十几公里长的下坡甬道有高速路那么宽。到达地下七百多米深的第一台阶的工作平台的时候，已经热得不行了。

    那地方用别有洞天来形容都算客气了，我目测那个已经被挖空的空间，放下四个鸟巢都还有富余。十几台盾构机像蠕虫一样往围岩里边钻，上百辆渣土运输车像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乱窜。在那种封闭空间里，这么高强度地作业，光噪音都让人头皮发麻。”

    说道这里的时候，司机停顿了一下，同时脸上的兴奋渐渐进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忧伤的神色。

    “怎么了？”小朱问道。

    司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那次我送领导过去，是因为一条甬道在施工的时候发生了垮塌，位置恰好是等待区，七八辆工程车连车带人被埋在了上千吨大石头下边。生命探测仪显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但现场的人拿不定主意。

    如果用挖掘机逐一破除岩石、挖开起码得要一个周，可能还幸存的人也不一定熬得了这么久不说，还会延误工期。但没人敢拍板直接对垮塌的岩石进行爆破之后快速清理现场，所以我才带着领导赶过去了。”

    听到这里，夏岚的脸色也白了几分，低声问道：

    “那后来呢？”

    司机沉沉说道：

    “领导仔细勘察了情况之后，站在石头上对大家说，这种史无前例的工程没有任何经验可循，每一寸挖掘都是全新的探索。只要是探索就必然会有牺牲，但工期决定了他们的子孙有多大的机会在未来活下去。只有抓紧工期，才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当天下午，坍塌的石块连同压在下边的工程车辆就在爆破中变成了碎片。遇难者家属被请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大多数的零件和碎石都已经清理干净了。但一辆辆工程车依旧无所畏惧地从垮塌发生过的地方驶过，没有一点犹豫。”

    讲到这里的时候，一股压抑的气氛混着柴油尾气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司机深吸了一口气，用略带啜泣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现在都还记得，一位满头银丝的老母跪在还有火药味的地上，用手捧了几把地上的碎土装进瓦罐。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对大家说。他的儿子是个英雄，以后住在这地下城里的人们都会记住他的。”

    众人都沉默了，车子也亦步亦趋地蠕动着驶出了交通管制区。

    陈飞宇沉浸在司机的讲述中久久不能平静，虽然自己现在已是身心俱疲，也非常想回家和妻子儿子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前。但蜂鸟飞船出现谐振并解体的幻想总会如梦魇一般，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说蜂鸟001号飞船出现的故障超出了他的预知能力，那放任后边正在建造的飞船出现必然会出现的谐振就是态度问题了，这让陈飞宇的内心如猫爪挠似的难受。终于，在车子到达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师傅，下一个路口转右手吧！”

    司机不解地说道：

    “右边？但是去您家的路应该直行呀？”

    陈飞宇看向夏岚，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

    “去航天局火箭研究院吧！”

    司机愣了半秒钟之后，打起了右转向灯，说道：

    “好的，陈总！”

    小朱一脸惊愕地回头看着陈飞宇，焦急地说道：

    “飞宇哥，你...你这是干嘛呀！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陈飞宇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道：

    “林教授确实批了两天假，你当然可以回去休息，我不会阻止你的。但我劝你别跟我提什么人道，现在每个人都拿自己当牲口用，你也就别拿自己当人了。不然，今后可能就真的没有人了。”

    小朱眼睛瞪着像一对铜铃，但很快又眯了回去。他耸了耸肩，故作腔调地说道：

    “我是实在不想去，但一想到亿兆黎明还等着我去拯救，我这激动的心情就难以平复啊！就只能如了你的愿了，去当个牲口。”

    陈飞宇笑着拍了拍小朱的肩膀，说道：

    “看来你小子的基本觉悟还是可以的，未来可期，继续努力，少说废话。”

    ......

    车子开进了航天局的大门。相比十年前，大门虽然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口悬挂的标牌多了十几块。但大院里边的办公区域却是扩大了好几倍，以前周围的商业建筑全部被征为航天局所用。

    进入星云时代之后，航天局成为了国家所有部门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个。这里总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聚集着最尖端的设备和最顶级的人才。

    在航天局工作的很多人，甚至有像陈飞宇的火箭设计小组那样，整个部门都加入了ESDC。但在ESDC之外的地方，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对自己的这份保密身份三缄其口。

    陈飞宇在航天局总部先下了车，让夏岚和小朱去火箭研究院的办公室把其他人叫来等着。

    当小朱和其他人端着泡面，看着窗外的沙雨相互抱怨着又要加班的时候。陈飞回到了办公室，他手里拿着一份资料，说道：

    “我刚刚已经去申请了航天局超算小型机和银河超算中心大型机两天的使用权限，这两天我们就做一件事儿。在数学上完全重演蜂鸟001号飞船出现谐振的过程，目的是把每一个震波源都搞清楚，并想出对策。”

    “两天？”小朱惊讶地问道。

    “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