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宇听着难以置信地描述,不自觉地脑补出了那些历史书上的血腥画面。迦太基人在罗马军团兵临城下的时候,争先恐后地杀死自己的孩子。将他们的鲜血和内脏献祭给神明,以求天降神力击退入侵者。然而,他们等来的只是更加血腥的屠城。
文明的历史上,这种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已经发生过无数次。陈飞宇曾经坚定地相信,随着文明的发展,这种极其野蛮的行为将会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他现在动摇了,至少在另一个已知的未来,这种屠杀仍然会继续。
陈飞宇看着邵峰站在星空下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他用嘲弄的口吻说道:
“对任何事物的执着,包括科学都会导致迷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迷信。但至少我们还能代表文明的延续,站在这里说话,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
邵峰微微转面,他帽檐下的目光异常锐利:
“成功?恐怕现在还很难下定这个结论。”
“为什么?难道敌人还有追击的舰队?”陈飞宇追问道。
邵峰徐徐摇头:
“在宇宙的尺度下进行星际流浪,和架着帆板穿越大洋没有多大区别。接下来的一年,我们会向着目标星系加速。两千年后,我们会到达那个没有宜居星球的荒凉星系、但那里的褐矮星、气态巨行星以及她的岩质卫星,可以让我们完成补给,驶向下一个补给点。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没有其他文明已经盯上了那个星系。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我们就必须立刻转向。为了有最大的机会到达下一个资源补给星系,我们必须采取最严苛的措施控制资源消耗。舰队已经是文明唯一的筹码,一旦输了,就全完了。”
陈飞宇一怔,两千年!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个足以让最耀眼的英雄隐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漫长时间。对于人类来说,这漫长的征程,需要整整八十代人生活在飞船上,这是难以想象的。
叹息之余,他想到了妻子刘玥参与的人体冬眠技术。眼前这个文明,准确地说是两个文明的科技水平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人类,或许ta们在生物体冬眠技术上会有全新的突破。他试探着问道:
“至少,冬眠技术可以帮我们一些忙。”
邵峰冷声说道:
“冬眠技术就像个诅咒,一个文明的血肉诅咒。宇宙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定下了铁律,它不允许任何血肉生命跨越时间。舰队完成加速以后,文明将会转入静默模式。除了留下必要的轮值人员维持舰队运行,其他人都将转入冬眠。
这会让所有生命80%的时间,都在毫无意识地冬眠中被荒废掉。从下一代人开始,孩子们会在高强度地学习和培训中度过14年噩梦般的青少年时光。但当他们开始投入到真正的舰队工作中之后,就会发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们会按照冬眠二十年,值班两年的周期,开始他们漫长而又短暂的生命。除非遇到紧急情况,这样残酷的周期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们没有希望,14周岁通过考核完成职业分配之后,他们一生的轨迹就已经完全确定了。”
陈飞宇在得知静默文明里个体悲惨的命运之时,他的沉默震耳欲聋。他忽然间也恍然大悟。自己正在扮演的这个人,明明是拯救文明的英雄,为什么还会被送上法庭。他义正词严地发出了拷问:
“在白矮星爆发中失去家园的人,会责怪我。在屠杀中难逃厄运的人,会归罪于我。在静默文明中黯淡无为,燃烧一生的人,会永远诅咒我。这就是你们要审判我的原因,对吗?哪怕是因为我,你们才有机会审判我。”
邵峰默然点头,许久之后才沉沉说出:
“幸存者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而等待他们的是比屠杀同类更加不堪的命运。或许将来文明再次枝繁叶茂,族人会歌颂你。但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有人因此受到惩罚,这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那个人犯的罪,已经不重要了。”
陈飞宇木然地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我只是好奇。你们在审判中,需要多么自欺欺人的证据,才能把一个拯救文明的英雄判处极刑。”
邵峰干笑了几声说道:
“你摧毁了好几个星球的生命,直接和间接地杀死了我们99%的族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要判处你极刑,简直易如反掌。他们只是在挖空心思地想让你以最痛苦的方式,尽可能漫长地死去。”
虽然陈飞宇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在陀螺制造的时空回影之中,但仍然对眼前这高度发达文明,所体现出的原始而极端的残暴感到不寒而栗。
两人就这样在幽暗的舱室里站了许久,邵峰转过身来,地板上的投影再次放大,那是一颗震旦纪时期的地球。
“当然,你带来的也不完全是生命的终结和文明的暗淡。比如,在这颗星球上,白矮星爆发带去的就是希望。”
陈飞宇盯着那颗被这个时空的文明称为“路斯兰星”的星球,惊讶地问道:
“什么?”
邵峰走到那颗投影地球的旁边,用手轻抚了投影画面,说道:
“白矮星爆发瞬间摧毁了这颗星球上96%的生命,也改变了她的环境。但我们的超算预测,正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让原本永远都只可能在泥潭中生长蛆虫的星球,有了孕育出文明的可能。如果ta们足够幸运,7亿-9亿年之后,文明将会在这颗星球上诞生。”
陈飞宇看着这颗原始而充满希望的地球,他怎么都没想到,人类文明的出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恶念和机缘。但几乎与此同时,陈飞宇的心中又升起了一份疑惑。
“既然他们都有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
邵峰斜眼看着陈飞宇,冷声说道:
“拜您所赐,我们母星的生存环境正在呈指数级恶化。20年之内将完全无法有任何生命存在,而太阳系内根本没有我们能够适应和改造的星球。留在太阳系,我们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毫无意义地耗费资源,等待工业体系被环境摧毁之后灭亡。
更重要的是,我刚刚已经说了,这需要足够幸运。ta们现在还只是虫子,能依靠的只有幸运。而我们是高等智慧文明,不能把一切都押在幸运上。如果敌人还有残余的舰队,如果白矮星爆发引来了其他流浪舰队,到时候我们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太阳系之战用几乎整个星系生命的代价,给我们阐述了一个基本事实——高等文明在宇宙中是广泛存在的。既然ta们来过一次,就必然还会再来。踏上星际流浪是我们唯一有可能生存下去的一条路,这也许也是文明的最终归宿。”
就在此时,整个舱室的灯光都亮了起来。陈飞宇这才发现,这个舱室比他以为的要宽敞得多。虽然玻璃幕墙前的控制台就像他在维京战机上见过那样光秃秃的,再考虑到邵峰的元帅身份,这里想必就是舰队旗舰的舰桥了。
刚才带陈飞宇过来那个女人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了舰桥的中央,她身材玲珑,站得笔直,扬声说道:
“报告元帅,舰队法庭已经就绪,可以开始审判了。”
邵峰扫了一眼那女人,说道:
“知道了,让他们先等着。”
那女人迷人的蓝眼睛左右晃了晃,又说了句:
“舰队直播已经......”
“服从命令!”邵峰生硬地打断了那女人的话。她的脸刷地变得如纸灰一般惨白,眼神中充满了畏惧和慌张。还不等她再开口,邵峰一挥手,关掉了全息影像。
陈飞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他这才看清了邵峰脸上那一道道伤疤,说道:
“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这就是我的路,我该走了。”
邵峰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陈飞宇看了半刻,迟疑道:
“或许,你还有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