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转身走向身后的一排物资货架,那架子上放着的并非罐头、压缩食品或是瓶装水。而是一摞摞和天文学相关的书籍,其中以《宇宙》《接触》等卡尔萨根的著作最为显眼。这些书也曾是陈飞宇在对星辰大海还处于启蒙时期时,被奉为的圭臬。
而且这些书能出现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的群山下的堡垒中,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了。这多少也可以证明,维罗妮卡在对待天文学上虔诚而又真挚的态度。
维罗妮卡看着那些书籍,意味深长地说道:
“除了是NASA局长,ESDC北美分部负责人,我更是一个天文学家。我非常清楚,弄明白带状星云的起源对于解决危机的重要性。当时我也主持制定了几个探测带状星云源头的计划。但我的计划还没有上报ESDC总部,道格就要求我立刻放弃这方面的研究。
当时我非常不理解道格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指令,但他的措辞非常严厉,不容抗拒。更有甚者,他还要求我利用自己在政治上的影响力,要求欧洲主要航天机构,也不要进行相关的研究。”
“但是你没有执行道格的指令,对吗?”陈飞宇说道。
维罗妮卡脸上闪过一丝恰逢知己的喜悦,随后又立刻恢复了深沉:
“一开始我用朴素的政治思维去考量这件事情,认为这个项目的规模其实并不大,也没有多少直接利益关系人。因此我就没有理会道格的指令,继续研发探测带状星云源头的项目。
但道格很快就又找到了我,我很清楚地记得,他那天坐在车里沉默了许久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你会遵守我们的要求的’之后就离开了。”
极好的记性让陈飞宇很快就回忆起了当时的一些细枝末节,他说道:
“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是遇到了些麻烦,还接受过调查。”
维罗妮卡回到了桌前,眉眼低垂:
“是的,很多所谓证据确凿的材料被邮寄到了审查委员会。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根本没做过那些事情。但当我真的看到那些材料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几乎要相信那些事儿是我做的了。
我第一次对他们的能力感到了畏惧,但也没打算就这样放弃。我削减掉了明面上的几个探测项目之后,暗地保留了一些规模较小的项目,审查委员会也就没有再找我的麻烦。但这时候,卢卡斯却生病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维罗妮卡停顿了下来,她半转过了面去。垂下的金色长发之间,依稀可以看到她眼中泛起了泪光。
陈飞宇见状语气委婉地问道:
“就是我刚才见过的那个孩子吗?”
维罗妮卡轻轻点了点头,拿桌上纸巾拭去眼泪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
“那段时间我和麦克忙于卢卡斯的病,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亲自运作我暗自保留下来的那些项目,而那些项目也就无疾而终了。当我在电视转播画面上,看着苏拉玛火山被核爆夷为平地之后,心中还是感慨万千。”
“但葡萄探测器计划始终是失败了。”陈飞宇遗憾地说道。
维罗妮卡却在悲伤的表情中绽放出一丝笑意:
“但你至少去做了,我很清楚要做这件事情的阻力有多大。虽然我知道,我和你甚至都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但我们已经是志同道合的人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你的看法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陈飞宇也回想起当初研发葡萄探测器时的经历,虽然没有遭遇过维罗妮卡那样的强大压力。但整个研发过程确实非常不顺利,若不是条件和经费上的限制,也许葡萄探测器会在十年前就发现屏障的存在。
维罗妮卡似乎看穿了陈飞宇的遗憾,安慰道:
“你不用为葡萄探测器发射的失败而感到自责,因为有人在背后让它必须失败。”
维罗妮卡的话虽然令陈飞宇感到匪夷所思,但细思之下,却惊愕地发现。不仅是葡萄探测器,过去十年的所有事情,都有一道看不见的帷幕在限制着他们的探索范围。
沉吟了片刻之后,陈飞宇点了点头,说道:
“当时没意识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对了,卢卡斯当时的病很严重吗?”
维罗妮卡的脸又阴沉了几分,她看起来很痛苦,但双眼在泪光的迷蒙下透着想要复仇的决绝:
“卢卡斯患上的是一种叫非典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的罕见病,全世界就只有他这一例。我和麦克带着卢卡斯四处求医问药,甚至还尝试了你们国家的中医,但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被流食噎得直翻白眼,看着他拼命地撑起胸腔想要呼吸。”
陈飞宇回想起墓碑上那张带着阳光笑容的英俊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蹊跷,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显示,卢卡斯已经接近成年。而且那张照片分明是一张十六七岁少年的面庞。
但是据维罗妮卡的描述,卢卡斯应该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这种罕见的烈性疾病。他尽可能用温和的措辞问出了一个残酷的问题:
“对不起,维罗妮卡。但我看到卢卡斯...卢卡斯的照片不像七八岁的样子呀?”
维罗妮卡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正在和邵峰探讨着那些枪械的麦克,而丈夫也回应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她吐出一口气之后,说道:
“就在我们绝望地带着年幼的卢卡斯,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准备为他提前过最后一个生日的时候,道格找到了我。他对卢卡斯的病情表示非常关切,并且告诉我,他背后的财团里有制药企业。
他们正在研发一款基因药物,也许对卢卡斯的病情会有帮助。但这种药物还在试验阶段,连人体临床试验许可都没有获批。如果我愿意签下一系列保密协议,并自负后果。他可以说服那家制药企业将这种实验药物用到卢卡斯身上。”
陈飞宇都不用问就知道维罗妮卡的选择,就算对于这位以鹰爪著称的强势女人来说,雏鹰永远都是她绕不过去的软肋。
“看起来那种药物的效果还不错。”
维罗妮卡的目光闪烁着怔怔出神,似乎又回想起了那段,天地倒悬般惊心动魄之后,又峰回路转的美好时光。好一阵之后,她才说道:
“嗯,那种药对卢卡斯的效果非常好,他很快就恢复到了同龄孩子应有的样子。但是必须按时服药,一旦停下来,他的病情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恶化。
经历了那样的波折之后,我和麦克再也不想、也不敢让天崩地裂的情况再次发生了,只想让卢卡斯好好活着。回到工作上之后,我和道格以及他背后财团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维罗妮卡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同样生为人父的陈飞宇,立刻就品出了其中的玄机和无奈。维罗妮卡无法再拒绝拯救过,并且仍然在拯救自己儿子生命的人提出的要求。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悬崖边上那座与风雪为伴的冰冷墓碑上,那张纯真而灿烂的笑容,心中也是无限惋惜。
“那后来卢卡斯他怎么.....”
话说到一半,陈飞宇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没办法让这些问题再折磨这位已经遍体鳞伤的母亲。
而维罗妮卡却一脸的平静,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点上之后,把烟盒滑到了陈飞宇的身前。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脸上尽是鄙夷的表情,但那表情并不是对着陈飞宇的。
她说道:
“我就这样像傀儡一样,按照他们的要求在ESDC干了接近十年。你知道,除了你们和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俄国,欧洲暗地里是附庸于我们的。大半个ESDC实际上都是在我的影响下,按照道格他们想要的方向来运行着。
星云纪元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很不甘心。但后来超重型火箭、太空工业空间站、蜂鸟飞船取得的成功,让我渐渐放弃了这种想法。毕竟,不管怎么说,整个移山计划虽然代价高昂,但仍然是在拯救大多数人的生命。
我一度曾说服自己,道格和他背后的人,无非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灾难之后成为新秩序的制定者,成为整个文明的领袖。而我已经对政治厌烦透顶,也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
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对自然的敬畏,让我不得不去搞清楚道格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