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李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盘坐在蒲团上的林云志
“我说老和尚,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祖上也阔过。在那个时代,还能安享庄园,不得了啊!”
林云志用鄙夷的目光看了一眼李娜,没好气地道:
“胡说!我现在都很阔。只是当逢乱世,只有佛祖跟前还有一片清静,身外之物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陈飞宇用手轻抚着泛黄的纸页,看着那些跃然纸上的段落,发出了由衷地感叹:
“难怪林教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轩昂的气质,原来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对了,林教授是从小就对星空那么有热情吗?”
林云志却徐徐摇头:
“在我们那种大家庭,确实物质环境优渥,对于听话的孩子来说,基本算得上是天堂了。但你们要知道,天堂里的规矩也是很森严的。对小妹那种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的孩子来说,这种天堂却是个牢笼。”
随后,他的目光变得深沉: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小妹她没有出生在我们那个家庭,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了吧!你们能想象吗,在几岁的时候,其他小孩玩的七巧板都是不同颜色的木块,她的七巧板是自己绘制的星象图。而且我长大以后对比过,和天文台印刷的星象图分毫不差。”
“这就属于老天爷强行喂饭吃了。”李娜感叹道。
林云志微微皱眉:
“你说我小妹对星空是一种热情,这不确切。她完全是着迷,在外人看来,甚至是着魔!”
“那林教授她后来如愿考入那位王老师的门下了吗?”
林云志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起了悠悠的讲述。
......
“我看你是着魔了!”
林思呈怒不可遏地斥责声让小塘里的锦鲤都慌忙沉到了水中。他威坐在堂上,眉毛倒竖,眼里喷着火,浑身汗毛炸起。林云志和林风骤分立左右,大哥面色焦急,紧张地偷瞄着父亲的举动。而小弟嘴角时不时地扯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像个看客。
站在堂下的林雨疏浅埋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上的某处。虽然脸色泛白,但却在其中看不到任何惧怕的神色,反而更像是在坦然接受预料之中的惩罚。
“我们林家祖上读书以习文出阁,居于庙堂者不胜枚举,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玩意儿!外边的人观音土都吃不上一口的时候,你还能安享盛世,以为是你命好吗?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才有心思去做观星占卜的邪门歪道!”
说到此时,林思呈抓起桌上一张信纸扔向了林雨疏。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但那张纸仅仅飞出三尺就飘飘坠地。恰如此时任由他怒发冲冠,却难以撼动半分堂下的女儿。
林雨疏的眼角微微动了动,仅仅看了那张信纸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背着父亲写给清北园郭老的信。其中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锦绣文辞,向郭老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愿就读文学院,而想要参加即将实行的考入制度,选择自己热爱的专业学习。
大哥林云志眼睛就像装进袋子里的萤火虫,飞快地闪烁着向林雨疏递着眼神,只求她向父亲认个错,应付过这一关再说。他知道林雨疏是看到了自己眼神的,但她却不为所动。
“我只是想凭自己的能力考入大学,宇宙天文也不是邪门歪道,那代表着未来。”
林雨疏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沉稳,字里行间都透着股一往无前的执着。
“未来?当此百年未见之变革之下,你懂什么叫未来?小小年纪还敢在我面前妄议天数。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未来和现在哪一个更重要。”
说完,林思呈挥了挥手。下人将一个沉重的麻袋拖了上来,放到了林思呈的脚边。他蹬了一脚那个麻袋,几个笔记本和几本英文的天文学著作散落了出来。
在父亲厉声训斥下都不曾变色的林雨疏,在看到这些书本之后才显现出了少女遭逢大变时应有的惊惶失措。这些都是她多年来自学天文的笔记和书籍,其中不少都是从王老师那里借来的。
但令她不解的是,父亲是不太可能找到这些她精心藏匿的东西的。除了大哥林云志之外,就只有小弟林风骤在无意间翻到过。她立刻把目光投向父亲身后的小弟,而正值青春期的林风骤在躲开姐姐犀利的目光之时,竟然露出了半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林雨疏立刻就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但她此刻已经没有心思责备这个和她关系本就不和的小弟。
“且不说你这些乌七八糟的记录,就光这几本外文书籍,如果被巡防队员查到,非要扣一个里通外国,抗拒革命。我们林家百余年家业就尽毁于你手了,你知不知道!”
在林思呈音锐如刀的斥责下,林雨疏只是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身体微微颤抖,她是彻底慌了神了。她惧怕的不是父亲口中那些罪名,而是她清楚,按照父亲的作风自己的心血恐怕要遭殃了。
见女儿不为所动,林思呈抓起地上的一本笔记,在手中扯成几段重重地砸向林雨疏。飘散在空中的纸片就如林雨疏此刻的心,裂成了零碎。
“将这些书本拿到塘边,烧成纸灰,洒入塘中。”
听到父亲决然的命令,林雨疏一把扑倒在林思呈的脚边,双手抓着那一席青布袍,苦苦哀求:
“爸!您怎么处置我都行,把那些书给我留下,我求求您了!”
林雨疏的话令林思呈更加怒火中烧。
“留下?留下来等你背着这些离经叛道的歹卷,招摇过市祸害我们全家吗?”
骂完更是反手一记沉重的耳光当面打在了林雨疏那张少女的脸庞上。这一记耳光是如此地惊天动地,将矮墙上暂歇的鸟儿都吓得魂飞魄散,遁入了空中。
这一幕让身后的林云志大惊,但慑于父亲的威严只挪了半步,却不敢上前。而林风骤也是六神无主,书本的事情是他告诉父亲的。但他最大的恶意便是想整一整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林雨疏瘫坐在地,娇嫩的脸庞立刻肿起了几个腥红的指印,一抹鲜血自嘴角溢出,和面颊上滚落的眼泪混在一起,坠在了那身青衣上。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滚落,但却没有抽泣,只是绝望地看着在火焰中化作灰烬的梦想。
林思呈的怒火随着塘边纸灰的飘散也褪去了些许,他此时心中也有些后悔对女儿下了重手,家长的威严之下挣扎的是家规与世俗的冲突。他看了一眼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女儿,咬牙冷哼道:
“我给你两条路。一、明天就到清北园文学院去报到。二、滚出这个家门,我林家没有你这种逆子。你到亭子里去给我好好反思,明晨再告诉我。”
......
说到这里的时候,云何大师满面流淌着惆怅与惋惜:
“初夏的雷雨来得真不是时候,那座小亭根本挡不住当晚的疾风骤雨。但无论我如何规劝,满身风雨的小妹都不为所动,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第二天破了晓,小妹才蹒跚地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用最后的尊严撑着,径直走出了大门,带着的只有身上那一席青衣。当时我还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执拗地在亭里站到天亮。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最后一次听从父亲的要求。”
听云何讲到此处,陈飞宇感觉这夜里穿堂而过的冷风都没有那么刺骨了,他连声感叹:
“没想到这林教授在青年时竟就是这般刚毅决然,如果单论这一点,她有今天的成就也不足为奇了。”
李娜来回翻阅着手里的笔记,狞笑着看向云何:
“我倒是觉得,她离开那个家,反倒是好事一件。咦!老和尚,你不是还有一间小屋嘛,到底是用来干嘛的呀?”
云何面露难色,故作凶相地瞪了李娜一眼:
“满腹坏水!尽关注这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小妹离家之后,不得有个住处嘛!”
陈飞宇也碰了下李娜,示意他不要逗云何了。随后正声问道:
“林教授虽然离了家门,但生活有你这个大哥罩着,应该也不是问题。我记得就是那一年秋天恢复了院校考入制度,这应该是林教授决然离家的最大支撑吧。”
云何双手合十,眯起了眼睛,怅然若失了很久,才徐徐说道: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该说是人弄造化,还是造化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