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婉的气息就像晨冬的浓雾将大殿里的三人团团围住,无论如何逃避,浓雾总都在一手之外的地方紧紧跟着,无法摆脱。不知是殿里的灯火枯油将尽,还是佛主也受到了这悲凉气氛的感染,宝像的金颜竟也阴沉了几分。
“那林教授后来去参加那次考试了吗?”陈飞宇的问话打破了这冰凉的沉寂。
云何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缓缓吐出:
“王老师行刑那天就是开考的日子,我在参观游街的人群里,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妹。她那天穿得特别整洁,两条马尾辫子没有一丝杂毛,就像在家里一样。她手里握着那支写着清北大学天文系的钢笔,一直追着游街的车子到了刑场才驻足不前。
整个过程中,她的双眼没有离开过囚车上已经不成人形的王老师。而王老师一直低着头,没有看过小妹一眼。刑场的枪声响过之后,小妹依旧怀抱着那支钢笔,矗立在散去的人群中一动不动,就像淤泥中长出的莲花。
我悄悄地站在远处看了她许久,也不敢上前去喊她。直到绵绵秋雨把衣衫都浸湿了,她才忽然抬头看向天空,嘴角露出了长久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我小时候带她去田野间看星星时的天真和烂漫。但那天的天空就和现在一样,阴云密布,什么都没有。”
陈飞宇皱着眉头,深深叹息:
“谁能想到,这对师徒竟然没熬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成了新时代开端的殉道者。”
李娜掐着手里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日记本,问道:
“后来你就没有见过林雨疏了吗?”
云何拿起放在地上的牛肉罐头,摸了摸冰冷的罐头盒子,又放了下去:
“她没有故意躲着我,但也不再接受我的任何资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都会礼貌热情地和我交流。只是谈到家里的人和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沉默不语。我感觉得出,她已经不再拿我当家人和大哥,而是一个必须要见的陌生人。”
李娜扼腕道:
“这才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啊!”
云何打开了盘坐在蒲团上的双腿,他一边揉搓着有些发麻的小腿,一边说道:
“第二年的入学考试,小妹就考入了清北大学天文系,并且在一年之后就以交换生的身份去了加州理工伯克利分校。在北美呆了半年之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伯克利分校的研究生。”
李娜瞠目结舌地看着云何:
“开玩笑吧!那可是清北大学和伯克利分校,你说着跟玩儿似的!是不是你们家老林为了弥补女儿,在背后使了劲儿?”
云何一脸不屑地哼笑了一声:
“哼!你要是到我们家去当几天女儿,就知道这种事情是绝无可能的。其实我读书虽不及小妹,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可比的。当得知她短短两年就从大一新生考入伯克利分校的时候,也是万分震惊。她在少女时受过重挫,我也担心她走了歪路。
我专门去清北天文系找了她的老师,当我听到那些高傲的读书人对小妹的评价时,我才恍然大悟,当年王老师在牢笼里的话,绝非只是鼓励他。”
“怎么评价?”李娜好奇地问道。
“好在她走了,要不然总是在课堂上被她纠正一些最前沿的学术观点,真不知道这个教授还怎么当得下去。”
说完之后,云何目光怔怔地看着李娜:
“那可是清北大学的天文系教授!就算我们的科学停止了多年,但专业上的能力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学生反复推翻的。”
“只可惜王老师没有看到这一天。”陈飞宇感叹了一句,随后又问道:
“那您后来和林教授还有联系吗?”
云何思索了半刻,迟疑地道:
“这些年不算的话,应该只有两次。一次是我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的时候,偶然查到她的国籍早在入学伯克利分校第二年就注销了。为此我专门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是因为进入喷气推进实验室需要北美国籍,我也就没有多问。
第二次应该是在八十年代,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她回国有一段时间了,我才听几个高干子弟哥们说起。后来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当时的国防科工委做命题性报告。但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突然又回北美去了。”
陈飞宇将几本日记收敛到一起,问道:
“这些东西能不能让我们带回去做进一步研究?”
云何摆了摆手:
“拿去吧,这些东西本就不属于我的。留它们起来,本就是为了今天所用。现在想拉响铃铛的和按住铃铛的我都已经尽过力了,佛主再不赐我一片清净聊度此生,就说不过去了。”
李娜一边收拾着笔记,一边带着几分打趣的口吻问道:
“咦!我说老和尚,我记得你一开始的时候说过,你们家产被抄没过。那也算是家道中落了,怎么不给我们聊聊这事儿啊?”
云何白了李娜一眼,没好气地道:
“那个事儿跟你们想要知道的林主席没什么关系,你就不必多问了。这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赶紧离开吧。大兴寺方丈师兄特意嘱托局势有变,按照我对小妹的了解,是肯定会到这里走一遭的。你们自投罗网是小,扰我清净是大。”
说完,云何手臂一抬,拿出一把钥匙:
“后山有我一辆黑户车,一路上的交管我都打点过了,直奔高速不会被查的,你们速速离去吧!”
“太感谢您了,云何大师,那我们就先行撤离了!”陈飞宇一边接过钥匙,一边道谢。
但云何却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陈飞宇,沉沉说了句:
“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和我关系不大。但如果你们可以,还请尽力救下众生,佛主是管不了这凡间的主,但你们也许还可以!”
陈飞宇和李娜都是肃然起敬,异口同声地应道:
“我们会拼尽全力的。”
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李娜一脸疑虑地看向陈飞宇:
“你觉着这个老和尚都给我们和盘托出了吗?”
陈飞宇皱眉摇头:
“不知道,这个云河大师的智慧都不在你我之下。但有一点是真的,他就想安度晚年,不愿参与到纷争中了。”
李娜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沉沉说道:
“像他这种比常人聪明的人,欲望往往也比常人更大。他都能将自己和满是诱惑的凡尘隔开,可见这世态已经炎凉到什么程度了。”
两人匆匆赶到机场,乘上清晨的第一班飞机,迎着朝阳腾空而去。
云栖寺的晨钟回荡在幽静的山野间,每一声都仿佛在褪去昨日的残灰。陈飞宇和李娜走后,云何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依旧盘坐在佛主的金像前。往日此刻,摩肩接踵的香客们已经把庙门堵得水泄不通了,但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
云何并没有感到奇怪,他手上没有结印,口中也没有诵经。只是闭着眼睛,但没有睡去,好像在等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轻盈而稳健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那人走到了他身旁,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对着佛主拜了三拜。
云何没有睁眼,待那人拜完之后,才徐徐说道:
“小妹,今日怎么又想起过来参拜佛主了?”
林雨疏双手合十,对着佛主默念了一阵,说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正在做一件比你的佛主普度众生更大的事情。”
云何浅浅发笑,不住摇头:
“那你就找错人了,这云栖寺的方寸之地我都乐此不疲,没有志向更大的世界了。”
林雨疏站起了身来,立在云何的身边,她双目看着被浓云压得快要断气的晨光:
“我们毕竟兄妹一场,你执意跳出三界,我不为难你。但你也不要妨碍到我的大业,这样我还能叫你一声大哥。”
林雨疏的话音虽不高,但声音之沉仿佛盖过了那口千年古钟的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