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得到了发泄，也或许是看到了陈飞宇拿出的那一叠关于人体冬眠研究与脑神经网络算力桥接的指导性资料。林雨疏又恢复了平静，但她身上那股气定神闲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你应该还记得那幅画的名字吧。”林雨疏看向墙上的抽象画。

    “舰桥。”陈飞宇回应道。

    林雨疏点了点头：

    “你的记性确实很好。现在全世界都看到74320艘太空战舰组成的舰队了。ta们一共分为3716支分舰队，而我们的组织就被命名为3717号分舰队，我们称其为地球舰队组织。我们的任务是，舰队抵达之时，让整个人类文明处于静默状态。

    六十五年之后，所有地球舰队的成员，都会处于苏醒值班状态。其他的人，我们很容易对付。血肉之躯的极限，你通过冬眠项目应该知道了。宇宙诞生之初就定下了诅咒，血肉之躯是不允许跨越时间的，但同时又赐予了血肉之躯整个宇宙最精密的结构。”

    “大脑神经网络！”陈飞宇惊叹道。

    林雨疏莞尔一笑：

    “是的。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停止基础科学研究，是有着重大目的。其实，仅仅是为了便于我们通讯罢了。人类在基础科学领域的探索，确实已经接近转折点了。在周成那种天之骄子的带领下，二十年之内就会有重大突破。

    周成会很失望地发现，所谓的量子不确定性，仅仅是因为探测设备的精度的误差。宇宙的底层逻辑，就是粒子在基本作用力的指挥下，由小到大的精妙组合。夸克、基本粒子、元素、化合物、实体物质，仅此而已。普朗克尺度之下，只有虚无，没有高维空间。

    这也就决定了，人造芯片的集成度已经被电子直径锁死。”

    陈飞宇听明白了林雨疏的意思，试探着说道：

    “芯片，本来就是模拟大脑运行的人造物。在自然之力下，大脑富集了千亿级的神经元细胞，每一个细胞都与其他数千个细胞关联。这种复杂程度的芯片，是不可能大规模量产的。智慧生命的大脑，天然就是宇宙中最强的超级计算机。”

    林雨疏脸上浮现出失落的笑意，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陈飞宇：

    “你很聪明，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智慧和生命不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智慧要想突破时间的桎梏，唯有数字化一条出路。百亿级别的人脑串并而成的超级神经网络，足以承载另一个文明的数字化，这也许本身就是宇宙为高等生命设下的净化台阶。

    我原本已经和舰队达成了一致，我帮ta们完成需要的载体准备。ta们会允许一部分人类进入数字化，人类文明会有机会以更高级的形式继续探索宇宙的奥秘。但现在的情况，如你所说，这项伟业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陈飞宇轻蔑地哼了一声：

    “一部分人？恐怕只有你和地球舰队的成员吧，你没有资格决定百亿级别的生命存留。”

    林雨疏辩解道：

    “宇宙的铁律下，可没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只需要你有足够的能力。”

    “好在你现在没有了，从来也没有过！”陈飞宇咬牙回怼。

    “但你必须承认，人类有机会以更高的智慧形态继续存在下去。宇宙中最早的智慧生命，早在十亿年前就已经出现，并揭示了宇宙运行的基本规律。我虽然无法解释太阳系屏障的由来，但我知道它无法永远庇护人类和太阳系。

    深空中的文明绞杀已经持续了数亿年，即使有太阳系屏障的存在，人类现在的安定环境依旧只是偶然事件。就算我没有引来舰队，你认为人类以血肉形态进入深空之后，有多大概率能够存活下去？你还觉得你是拯救了文明吗？”

    陈飞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但他思考的并不是自己是否拯救文明的命题。

    “血肉生命在宇宙中最广泛存在的形态就是流浪舰队，对吗？”

    林雨疏一怔，犹豫了片刻，徐徐点了点头：

    “旅行者探测器太小太慢，无法飞出太阳系，但很快人类就会制造更重的更快的飞行器。以人类对宇宙幼稚的认知，太阳系的位置立刻就会暴露。外星舰队到达只是时间问题，经历过十几年文明绞杀幸存下来的，都是最熟练的猎手。

    就算那时候的人类已经有能力制造容纳整个文明的舰队，但面对冰冷残酷的宇宙之海，启航的风帆无异于死亡的告示。人类演化出文明的时间太晚，几乎没有概率大规模进入舰队文明形态了。而且，舰队形态是文明最至暗的时刻。”

    陈飞宇愤愤地说道：

    “概率是自然规律下随机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只要有概率，就有其存在的意义。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人为干预可以优于自然选择。而且，你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判断，本来就因为过于偏激而出现了谬误。

    这才是你所谓伟业失败的真正原因，你只看到了人类相互屠杀的残暴。却不愿看到人类在面对来自整个文明毁灭的灾难时，爆发出的惊人能量。还有，你自己也说了，人类在基础科学上的探索，已经进入了转折点，谁也无法预测几个世纪以后人类的出路。”

    面对陈飞宇控诉，林雨疏并没有急于反驳，只是浅笑着微微摇头。

    “呵呵，我承认，人类在星云纪元中的表现，确实令我有些小小的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人类在基础科学上确实也会很快到达转折点，但仅仅是转折点而不是顶点。实体宇宙中仍有大量未知的领域有待探索，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你不要天真地认为，如果没有带状星云，人类就会有机会。如果你愿意以付出一些生命为代价去冬眠，那你会在有生之年看到人类在舰队面前是多么的可笑。但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好好安度余生吧。”

    林雨疏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相反却满是对陈飞宇的疏导和安慰。

    陈飞宇只觉头皮发麻，胸腔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死死捏着自己的心脏，憋得手心冒汗却无从挣脱。他浑身颤抖着沉吟了许久，才又问道：

    “地球舰队还有其他人在潜伏吗？”

    林雨疏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就回答道：

    “连卡灵顿爵士不都被你们控制起来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地球舰队已经沉没，潜伏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人类无法成为舰队的载体了，那就只能成为ta们补给的阻碍以及未来争夺资源的对手。现在所有人都一样，等着毁灭降临吧。”

    陈飞宇低头无声叹息，他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林雨疏。因为他知道，自己任何问题的最终答案，都会指向那个仿佛是已经注定的毁灭。

    在陈飞宇被思维的泥沼缠住的时候，林雨疏站起了身来。她用一种超脱的眼神看了看陈飞宇，然后缓步走向了后院那些已经被凝结成冰的矩阵鱼池。

    “治好我的HIV的，不是什么神迹。ta们没有，也不会将未来科技送到地球。就像那一缕青霉菌飘到弗莱明的培养皿之前，大自然中就一直存在着可以对抗细菌的抗生素，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并试图从中找出拯救人类的办法。但请相信我，你们没有必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浪费时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救不了你们，文明延续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不过无论如何，我的义务都已经尽过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陈飞宇猛然抬头。却只看到了后院里，被封冻的矩阵鱼池上，那串一直延伸到栏杆边上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