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船喷着蓝色的等离子尾焰,冲出浓重的带状星云尘埃之时,壮丽的星空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没有尘埃和阳光的干扰,宇宙深邃的底色和群星的光彩显得是如此的纯粹,仿佛一切都如从前那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飞船开始掉头减速,血淋淋的现实又摆在了眼前。在太阳光芒的映射下,笼罩在地球公转轨道上的尘埃带,就像冒着油泡的泔水在阴沟里缓慢地流淌着。
陈飞宇试着闭上眼睛,不去看看令人作呕的景象。但眼前一片黑暗之后,鼻子里竟然嗅到了那股闻之欲吐的腥臭。
小型聚变反应堆和无工质离子引擎的应用,虽然让以前几周的星际航行时间缩短到了几个小时。但代价是,整个过程人体都要承受持续地加速或者减速过载。
这种2G以内的持续过载,虽然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但却是字面意义的苦不堪言。整个宇宙航行中,陈飞宇和赵小鹏都没有多余的精力交流。
除了偶尔听到对方因为难受发出的低沉呻吟,就只剩下嗡嗡的引擎噪音。那种烦躁、焦虑和轻微的窒息感令人无从逃避,只能一秒一秒地挨着。这让客观时间大大缩短的宇宙航行,在主观感受里反而变得无比漫长。
当飞船完成减速,再次掉转船头的时候,前方的深空中出现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光点。从他们的角度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天鹅绒毯上,笔直地摆着一条钻石手链,正在射灯的光照下熠熠生辉。
这条宇宙手链上的每一颗钻石,都是一台五十米见方的正方体粒子加速器单元。在五万公里的直线上,一共布置了五十台汇总加速单元。
这套规模空前的粒子对撞机,和地面上使用洛伦兹力加速带电粒子的传统加速器完全不同。周成创造性地使用希格斯场作为加速动力,能够高效地加速包括中子在内的一切粒子,这让撞击能级有了质的飞跃。
飞船来到加速器的正中央,一个三百米长的圆柱形舱段横卧在这串宇宙手链的正中央。这里既是记录粒子撞击数据的实验室,也是实验人员的生活舱。
快到对接口的时候,一行红色的大字映入眼帘——战略情报科学研究部。
陈飞宇刚刚成为地球联邦议会总理之时,周成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宏大的前沿科学规划蓝图。林雨疏曾经提醒过他,基础科学的突破,对于人类来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他也很清楚,听人说和自己知道不是一回事。
尽管陈飞宇有调动一切资源的权力,他也知道联邦议会那群人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决定。但耗资巨大的基础科学研究与亿万民众对生存的朴素需求,在这样的危机之下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赋予他权力的人,也有撤销他权力的资格。为了避免麻烦影响到他更加深远的宏图,他把周成的研究包装在了敌情预测的伪装之下,并成立了这个所谓的战略情报科学研究部。周成和夏岚被任命为这个部门的两个主要负责人。
对接舱门刚刚打开,满脸胡渣的周成就急不可耐地探进来半了个身子:
“飞宇老弟,你总算来看我了。我在这儿呆了三年,都快成野人了!”
陈飞宇热情地和周成拥抱着:
“老周,这地方、人、设备都是你选的。现在坐困愁城、独守孤岛可怨不得我。”
舱外,周成的徒弟刘欣乐呵呵地打趣道:
“最近这一年啊,咱周老师确实是有些魔怔了。人家送补给的航天员过来,都非要拉着人家聊够两个小时才放人家走。这下好了,没人敢来了,都派自动飞船来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成回头瞪了一眼刘欣:
“少在这儿贫,去看看你的菜,做糊了我找你算账。”
转过头来的周成又恢复了一脸憨笑:
“确实是够难熬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坐困愁城我认了,你要说独守孤岛,恐怕我是远远比不上她咯。”
说完,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看向了窗外深邃的星空。
“好了,不说了。这都地球时间晚上八点过了,咱们赶紧到重力舱去吃饭,边吃边聊!”
餐桌上摆上了丰盛的晚宴,赵晓鹏凑近嗅闻着,惊叹道:
“我说刘欣你可以啊,居然还有这一手!”
刘欣端着菜碟,一脸的神气:
“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当初理论物理落难的时候,咱就靠这手艺养活我和周老师的。要说这炒菜,我在物理学家里是不敢屈居第二的。”
周成接过菜碟,对刘欣扬了扬眉毛:
“行啦行啦,知道都是你的功劳。赶紧去把我那瓶老酒拿出来,坐下吃饭吧。”
当刘欣拿着红色铁盖白色瓶身的酒走过来的时候,陈飞宇和赵小鹏都两眼放光。
“我说老周,你这陈年佳酿可不比当年在马尔斯农场喝的罗曼尼康帝差啊!难道是庆祝.......”陈飞宇看着周成的眼神中,带着七分惊喜和三分担忧。
周成接过酒瓶,把泛黄的酒汁倒入杯中,落寞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我守着这台足以模拟宇宙大爆炸能级的对撞机,把所有以前想过的和没想过的实验都做了个遍,现在结论已经相当清晰了。当年林雨疏在庄园里,对理论物理做出过的预测,并非故意误导或者危言耸听。
我现在可以宣布,爱因斯坦和波尔的世纪论战的胜利者就是爱因斯坦。宇宙的底层逻辑,就是粒子在基本作用力的指挥下,由小到大的精妙组合。夸克、基本粒子、元素、化合物、实体物质,仅此而已。
普朗克尺度之下,一切都是连续的。所谓的量子效应,只是因为我们的探测设备精度问题,在数学上给自己制造的一场误会而已。这就相当于,一直对着哈哈镜的人,有天忽然换成了平面镜。他会本能地笃定,那个扭曲的镜像才是真实的自己。”
赵晓鹏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虽然不太懂理论物理,但我经常听说,你们前沿科学头顶上总有多少多少乌云。说这些乌云一旦解开,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现在是不是有这种能力了?”
周成干笑了一声,把逸散着酒香的杯子递了过去。
“呵呵,那都是些外行人为了博眼球编纂的噱头罢了。宇宙诞生到现在,一直都遵循着同一套规律在运行。规律是不会因为是不是有人去发现了他,就向谁拐弯的。而且有些真相的发现,不但不会给我们鼓舞,反而会令人无比失望。
我举个例子。前段时间,我和刘欣在一次超高能级的撞击实验中,制造了一个纳米级黑洞,并由此发现了引力子的存在。无论人们有没有发现引力子,它都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性质塑造这个世界的模样。
当我们发现它之后,引力子本身不会变。只不过对人类来说,我们知道了,这种不带电,没有静止质量的粒子。只能在极高的速度或者极大的引力下才有可能被操控。好消息是,反引力引擎理论上是可以行的。坏消息是,现在的我们神仙都做不到别说人了。”
“也就是说,人类在短时间内实现科技爆炸式的突破,是不可能了。”赵晓鹏说道。
周成浅喝了一口酒,叹息道:
“当然不可能。我们现在有能力用一个公式描述整个宇宙的基本运行法则,但这个公式可能需要写满几个教室的黑板才行。这在理论上确实是个重大的突破,但也为我们揭示了另一个更残酷的现实。
宇宙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从发现规律到运用规律需要走的路很长很长,并且没有捷径。这么说吧,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控制弱相互作用的基本原理,理论上元素周期表之外的元素是可以在特定条件下,是可以稳定存在的。
比空气还轻却比碳纤维还坚韧的金属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新元素制造的炸弹,可以聚变炸弹能量密度更高。然而,人类需要漫长的工业基础积累,才能够制造出那种现在听起来匪夷所思的特殊条件。但这需要时间,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