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陈旭的起居舱门口。
陈旭推开舱门,把随身物品塞进柜子了里,然后顺势躺在了床上,摆出了一个“大”字的造型,一脸色眯眯的笑意看着武雪:
“困得不行,我得睡会儿。你非要留下来陪我睡觉,那我也可以再坚持一会。”
武雪没有搭理陈旭无赖式的逐客令,反而走到了陈旭的床边,把他吊在床边的腿拨了开去。坐在他身边,一脸不解地道:
“能抱着灭火器轰空间站舷窗的人,按说你也是个狠人儿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南墙,能把你这铁头都给撞瘪了?”
陈旭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他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脑后,沉沉地道:
“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我大二插班到你们班的时候,年龄比你们都要大一岁。”
武雪撇撇嘴,想了想:
“有点印象,当时同学们就在传你的神秘身世。按照当时我们学校的尿性,考核不合格的,直接就淘汰去下级学院或者工厂打螺丝去了,没有降级这一说。”
陈旭缓缓吐出口气。
“大一快读完的时候,我已经被每天只能睡4个小时的高强度学习搞得快要崩溃了。最关键的是,课内课外学的东西,全都不是我喜欢的。
当时年轻气盛的我,一股热血就上了头。索性就背上几件随身衣物,带着从小到大存下来的零用钱,溜到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去了。”
武雪扬了扬眉毛,啧啧地道:
“这才像你的风格嘛!”
陈旭依旧闭着眼,双手在太阳穴上揉搓着:
“当时我才19岁,想法很单纯。我这做题家出身的大好青年,来年高考随便考个综合大学,也比过着被铁钳夹着的生活要强,至少我能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结果,三个月之后,震天法令就开始全面实施了。
整个社会全面转入计划经济体制,货币制度取消,生活物资改为配给制,普通高考制度暂停。当时我也没打算回头,我琢磨着。无非就是从底层干起,凭借我的聪明才智,总能混个舒服的岗位。到时候再慢慢研究我自己喜欢的学科,等着灾难过去。”
武雪眼珠一转,露出几分忧虑的神色:
“我记得震天法令全面实施的时候,对社会生产力人群的管控非常严格。我表弟初中毕业,直接就进维修车间了。这都十年了,他还在原来的岗位,干着原来的活儿,指甲缝里的油污就没有干净过。”
陈旭眉头微微皱了皱,仿佛是往昔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了:
“当年窝在出租房里的我,还没有工夫考虑这么长远。一纸法令,让我兜里的钱变成了废纸,物资补给票只能由工作单位或者在读学校配发。我想找个小餐馆端盘子把肚子填饱,结果连餐馆都全部关闭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去征召中心接受分配。
其实我当时最担心的是,我的身份一旦录入系统,我爸立刻就会来逮我回去。后来的事情证明,是我多虑了。”
武雪眯着眼睛,愤愤地道:
“看来你爸是故意要让你吃点苦头,家长的惯用伎俩。”
陈旭微微睁开的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算,也不算。他确实全程都知道我在哪里,但也没有专门干涉过我。后来我总算能吃上口饭了,代价是只有高中学历的我,被分配到了西部高原的建设工地上。
每天早上四点,风雨无阻起床放线。整个上午都得抱着图纸,在荆棘一样的钢筋丛里检查绑扎,下午要在摇摇晃晃的脚手架里测量模板尺寸。有时候晚上能下个早班,多数时候都得守在砂浆飞溅的混凝土泵车旁。”
武雪笑嘻嘻地凑到陈旭身前,打趣道:
“旭哥,我是真没看出来,你还会这一手。改天我老家盖个猪圈,挖个粪坑啥的,您给指导指导?”
陈旭白了武雪一眼,把她推开了些,坐起了身来。
“一开始挺难适应的,我一年轻大小伙儿被安排在那种鬼地方。别说女孩了,连条母狗都见不着。不过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身体虽然很累,但每天我都能抽点时间出来,琢磨琢磨自己热爱的学科。我也在试图说服自己,身体上的劳累,换来的是思想上的自由。”
武雪嘟着嘴,斜眼看着陈旭:
“我听起来咋有点毒鸡汤的味道呢?”
陈旭坐到了床边,目光在舱内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意味深长地道:
“其实当时,每次看到新闻上报道震天计划的进度时,心头还是有一股不安的躁动。但一想到我爸那张黑脸,还有永无尽头的学习,那股躁动也就平息了。半年之后,我的级别提高了点,工作没那么累了,自己的时间也多一些了,但心头的躁动反而更重了。”
武雪故作一脸的正色:
“你这就叫使命感觉醒!”
陈旭自嘲地干笑了两声:
“使命感个屁!我就是很想我妈。还有就是,看到我们项目经理,四十多岁的大高个,照片上是个白净帅小伙。真人脸上像涂了层灰漆,头发里随时能抖出二两砂来,眼睛里的血丝就没有断过。
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摘月亮都敢想的年龄,却早早地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而且我只有高中文凭,还不一定能混到那个级别。被那种不属于自己年龄的焦虑整天困扰的感觉,真的没法说。”
武雪凝眉沉思了片刻:
“按照震天法令对生产体系的划分细则,你要是一直待在工地上,还真就一辈子埋头在钢筋混凝土里头了。”
陈旭轻叹了口气:
“后来,我们组来了个十八岁的小年轻。他是来自偏远山区的农家子弟,受教育程度不高,人很淳朴,热心肠子。他对工作干劲很足,在工地上从早跑到晚。当时可能是我多少有几分书生气,在项目部没什么朋友,只有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整天围着我转。
我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专业内或者专业外的知识,他也很好学。几个月相处下来,我把他当成个小跟班,但他是拿我当真大哥了。有一次,我又陷入了莫名的焦虑。就让他去代替我检查脚手架,他经验不足,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双腿和盆骨粉碎性骨折。”
“工作是你安排的,那你不是也惨了?”武雪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问道。
陈旭却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
“他对调查组的人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也就没有牵连到我。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觉得是自己给我和项目部添了麻烦。我看着他打满钢钉的腿,又自责又悲愤,情绪一时失控骂了他几句。
可能是我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话,再加上将要面对残疾的后半生,这个活泼开朗的男孩儿被压垮了。他愤恨地看着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多希望他能痛骂我一顿,甚至是检举我,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旭仰面向天,张着嘴做了几个深呼吸。继续述说的时候,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啜泣:
“他对我说。
‘旭哥,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你,但不是恨你让我去检查脚手架。我经常做噩梦,梦到外星人的飞船把我们家房子压塌了。我每天在工地上从早跑到晚,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想保护我的家园,而且我已经拼尽全力了。
但是你呢?旭哥,你尽力了吗?你懂那么多知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工地上。但我知道你不该在这种地方干这种粗活,你明明有更好的方式来保护大家,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我现在双腿残疾了,但我的双手还是好的,出院以后我还会去生产线上组装零件......’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旭把手蒙在了眼睛上,沉吟了好一阵。
“惭愧至极啊!我出了医院就坐上了回京华的火车,我虽然至今都极其反感我父亲对我工具化的利用式教育,我也不会迎合他,刻意去当他的政治道具。但我知道,我不能逃避自己为文明应尽的义务,也没人能逃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