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清丈田亩、普查人口,最多只是让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们伤筋动骨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国子监的出现却让所有人感到不安。
对官员选拔和晋升之路的掌控,是世家能在朝堂中屹立不朽的原因所在。
可如今天子却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选拔人才的道路,让察举制不再是晋升的唯一途径,这直接触碰到了他们的根本。
打个比方,如果说朝廷的各种官职是一块大饼,那他们就是围在这块大饼旁边的饕客。
而分饼的刀子只有一把,那就是晋升之路。
以前这把刀在他们手里,所以他们可以随意分配这块大饼,只是是谁吃得多谁吃的少的问题而已,大家都能吃饱。
但国子监的出现代表着第二把分饼的刀出现了,以后想吃饼就由天子来分配。
最要命的是吃饼的人也变多了,因为饼就这么大,吃饼的人变多,那就得有人饿着,甚至被饿死。
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崔琰话音落下后,董忠也继续说道:“除了国子监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很让人匪夷所思。”
“我听闻冶造局最近掌握了一种新的造纸术,造出来的纸张不仅质量上乘,而且制造成本也十分低廉。”
“冶造局还通过一种叫做印刷术的方法,大量印刷书籍,一本书的价格只需要一百钱!”
在如今这个时代,书的价格是非常高昂的,甚至有“一书百金”的说法。
一金为一万钱,百金即百万钱。
即便相对便宜的竹简,也让普通百姓难以承受,而书具体价格因书籍制作方式、材质等因素有所不同。
拿竹简书籍举例,制作竹简要经过选材、切片、杀青等多道复杂工序,耗材耗时。
以制作工艺较好、字数较多的竹简书籍来说,一部中等篇幅的可能要耗费几千到上万钱。
如果是长篇巨著或内容重要、制作精美的,价格可能高达数万钱甚至更高。
后来蔡伦虽然改进了造纸术,但纸张的产量低,制作工艺也不够成熟,而且读书人普遍对纸的认可度不高,所以纸质书籍的价格比竹简书籍还要高。
一本质量上乘、装订精美的纸质书籍价格可能在百金左右,即百万钱上下。
此外专业抄书人报酬也不低,随随便便都需要几百上千钱,若请有学问、有名声的人抄录的话费用则更高。
一本普通篇幅的抄录书籍,抄录费用可能要三四千钱,如果是请名师大家抄录或书籍内容有特殊要求,价格还会大幅增加。
所以在如今这个时代,读书都是世家大族子弟们的专属权利,寒门子弟们想读书只能去一些知名的书院学习,或者从老师、朋友、亲戚那里借读。
至于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普通人想要读书,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你们看。”
董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封皮上印着《诗经》两个大字。
“这本《诗经》是我在冶造局开的书店里买来的,我只花了一百钱,如果讲价的话能更低!”
“一百钱啊,装订和誊抄都如此精美的书,居然只要一百钱!”
“这、这实在是暴殄天物!”
董忠无不痛心疾首地说道,这种质量的书放在以往的话起码都需要上百金!
百金是什么概念?
一个平民给他一辈子时间攒钱都买不了半本!
可他那日却看见许许多多的平头百姓都在书店里看书买书,那些泥腿子怎么配看这种圣贤书!
“才一百钱?”
在场其他各大世家的家主们闻言也震惊了,对印刷术和造纸术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但他们没想到书籍的价格被打到这么低了!
一本装订精美的《诗经》,居然只要一百钱!
一百钱对他们来说甚至一杯茶钱都不够,哪怕是普通百姓,狠狠心攒一两个月的钱也能买上一本!
荀闳有些不敢相信地道:“董公莫不是在说笑吧,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这连请人誊抄的费用都不够!”
董忠不悦道:“我骗你做什么?朝廷开的书店就在北街,你们明日可以自己去看看,里面的书价格都极便宜。”
“而且我说了,冶造局用的是一种叫印刷术的技术,不是让人动手誊抄。”
“这种技术就是把字刻在模板上,在模板上刷上墨,跟盖章一样盖在纸上,然后再进行装订。”
“如此直接省去了誊抄的功夫,一天之内可以印刷出几百上千本书,价格怎么能不便宜?”
印刷术的原理十分简单,就是跟印章盖印一样,只是此前从来没人想到用这种方法批量印书而已。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纸的造价贵。
只是如今冶造局改良了造纸术,把造纸的成本给打了下来,搭配上印刷术,书价自然变贱。
“实在是不可思议……”
荀闳喃喃自语道,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书的价格能这么便宜,如此以来读书将不再是士族子弟的特权。
以后岂不是天下人人都读得起书了?
想到此处,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天下人人都能读得起书,都进入国子监学习,那察举制完全就是名存实亡!
天子以其他科目选拔人才,不看传统经义,那他们掌握了释经权又有什么用?
“所以,这件事才是需要我们首先要解决的。”
“不能任由国子监在这样发展下去了。”
“要么让陛下停止办学,要么想办法渗透进入国子监,掌控这一新的晋升途径。”
崔琰做出了总结,神色严肃地道。
他对国子监的态度就两种。
要么让它停掉,要么参与其中,用类似于掌控释经权的方式来掌控国子监。
否则一旦让国子监这条晋升道路稳定下来的话,察举制将会被取缔,他们也将彻底失去立足之本!
“你嘴上说倒是容易。”
窦辅冷哼一声,说道:“陛下让郭奉孝主办国子监,可见有多么重视,怎么可能让陛下停止办学?”
“至于掌控……呵,你以为国子监里的新科和儒学一样?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他们之所以能够掌控察举制这条晋升之路,是因为大汉独尊儒术,儒学可以随意进行解读。
但国子监里的那些学科,数术、工冶、刑律、政治,除了最后一门政治,其余哪一科能够随意解读?
就连政治,学习的也是如何驭民,如何为官治理一方,而不是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所以想要跟掌控察举制一样掌控国子监这条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强行阻止天子办学就更做不到了,除非他们动用武力……但这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天下刚刚一统,朝廷的兵马是最强盛的时候,他们拿什么去跟天子掰手腕?
早上造的反,吕布下午领兵赶到,当天晚上他们全族的人头就会被摆到天子的面前,就是这么简单。
“那就什么都不做好了。”
崔琰淡淡一笑,随意地说道:“让国子监发展下去也不错,毕竟按照国子监这些新科学习,培养出来的都是对大汉、对朝廷有用的人才。”
“日后也让咱们族内的子弟进入国子监,跟那群寒门子弟还有泥腿子们竞争,凭本事做官。”
“窦家主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崔琰看似在询问窦辅,实则话里藏针,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
抛弃特权,去跟下面那群人竞争,等于是抛弃家族稳定和繁荣的未来。
因为真要是公平竞争起来,他们不一定能争得过那群寒门子弟,甚至是泥腿子出身的平民百姓。
郭嘉、贾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们难道不是寒门出身吗?
可现在照样是大司马、大司徒,是天子最倚重的心腹,他们谁争得过这两人?
当初天子被袁绍挟持,孤身一人,如果那时候天子拉拢的是他崔琰、是陈琳、是荀谌,他们敢投靠吗?
他们不敢,但郭嘉敢。
原因很简单,对于出身寒微的人来说,只要抓住一线希望,就会拼尽全力地去争!去抢!
这股狠劲是他们这群出身高贵的人所没有的,因为优渥的出身让他们不敢去赌,这就是差距所在!
崔琰无比清楚这一点!
窦辅脸色阴晴不定,没有接崔琰的话茬,只是保持沉默,其余众人也都不说话。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但不知可不可行。”
这时候,陈琳忽然缓缓开口说道。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董忠迫不及待地问道:“孔璋有什么好办法?不妨直说,我等洗耳恭听。”
不管怎么样,总比一直这样僵着要好。
陈琳说道:“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大汉历来也是以孝道和儒家治国。”
“如今陛下开办国子监,不将儒术经义列入其中,反而以数算、工冶等小道选才,岂不是违背祖宗成法?”
“我等只要咬死这一点,令诸多学子联名上书,再请大儒辩经,迫使陛下停止开办国子监。”
“最不济也能让陛下将儒学经义纳入国子监的学习科目之中,并以儒术为主、其余学科为辅。”
“如此一来,晋升之路依然能被我们把控。”
陈琳的这一想法一提出来,其余众人们的眼睛全都亮了,崔琰更是不禁拍案叫绝。
“妙!实在是妙!”
崔琰一脸惊喜地看着陈琳,说道:“孔璋兄实乃大才也,此计甚好!”
目前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天子不再以儒术选人,而是以其他科目选拔人才。
这一点未必不能反过来利用,只要操作得当,就算不能让国子监停办,也能让儒术再度成为国子监的学习主科!
这时候审荣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让学子联名上书请命,这有些犯忌讳吧。”
“以陛下的性格,未必会妥协。”
天子强硬的性格是人尽皆知的,当初袁绍那么硬气,跟天子对着干,结果怎么样?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天子也将袁氏族诛了,就连身为功臣的荀谌也是说杀就杀。
对于这样一位冷酷帝王,说不害怕是假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子会做出什么事情。
“放心,陛下虽然手段强硬,但在这种事上是不会动用武力的,否则便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崔琰微微一笑,目光炯炯有神,“而且我会去请我老师出山劝诫陛下。”
沮宗愣了愣,问道:“尊师是?”
崔琰笑道:“家师乃郑讳玄,其为经学大家,遍注群经,于《诗》、《书》、《礼》、《易》、《春秋》皆有卓见。”
“其学通古今,义理精深,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四海,堪称儒学宗师,孔北海也远远不及。”
“当初陛下曾让我去请家师出山入仕,但被老师拒绝了。如今陛下轻儒而重小道,若家师得知,定不会束手旁观。”
崔琰的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郑玄。
这位儒学宗师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大儒,哪怕纵观整个大汉历朝历代,恐怕也只有马融、卢植、以及董仲舒这几位大名鼎鼎的儒学宗师能和其相提并论。
“是郑先生?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听到郑玄的名号,沮宗大为欣喜,若是这位当世儒坛的执牛耳者出面,天子也不会不给面子!
董忠也露出了笑容,说道:“那此事就这么敲定了,我们各自下去准备。”
“诸位,此事关系到我们日后能否继续在朝堂之中立足,万万不能敷衍应对。”
“个中利害,诸位应该都清楚。”
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和天子打擂台的机会,这次机会要是错过了,日后再想要夺回主动权,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众人皆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就连和崔琰不对付的窦辅也不例外。
两家的恩怨到底只是他们两家的事情,孰轻孰重他是分得清的。
众人又简单商议了一番后,就陆续离开了暗室,从崔府后门乘坐马车离开。
只是在深沉的夜色中,有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然后悄然尾随而上,如飞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