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正事的张胡二人走出文渊阁，前脚踏出，后脚张居正便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胡宗宪。

    后者自然发现，于是主动开口。

    “叔大，怎么了？”

    话头打开，张居正便顺势接话道：“此次太师北上巡视，适才也都聊了，惟独没有聊九边防务和辽东。”

    “九边防务是军队的事，是大都督府的事，不和咱们聊也正常。”

    “那辽东事务呢。”张居正言道：“太师一定也去了辽东，辽东的情况很复杂，绝不仅仅只是打仗的事，为什么也不和咱们聊。”

    胡宗宪顿时了然：“叔大指的是各部女真吧。”

    “不只是女真。”张居正说道：“在辽东的势力可不仅仅只有女真，还有蒙古人、朝鲜人，牵扯很多外交事宜，这总归咱们内阁管吧，太师没有拿出来说，态度已经很明确，在处理辽东事项上，他有自己的打算，而这个打算，表明了太师的态度。”

    “那叔大觉得太师在辽东问题上是什么态度？”

    “估计会很强硬。”

    张居正言道：“我现在只担心，太师打算用军事途径来解决辽东问题，这段时间大都督府不知道在忙什么，可动静不小，种种痕迹表明，大都督府似乎在准备一场战争，至于什么时候打、规模多大我不清楚，可据子理兄所说，大都督府去兵部调走了我大明朝开国以来所有有关同蒙古作战的军情报告。

    因此可以笃定，太师有意北伐，目标就是蒙古，我现在担心，太师要将辽东也划入这次北伐的目标之内，同时解决蒙古和辽东问题，那就是一场大战了，甚至可能是一场举国之战。

    汝贞兄，现在国内情况一切大好，正是稳步向前的阶段，这个时候打仗绝不是明智之举，打赢了还好，万一打输了，先不说会不会被蒙古人大举反攻导致丢土失地，单是战败后的抚恤善后就是巨大负担，何况还有国债压力。”

    胡宗宪听的频频点头：“叔大分析的很全面，不过愚兄倒是觉得叔大的担心未必会出现，太师的为人愚兄还是了解的，别看太师做事风风火火，其实很稳健，就说山东的事情，太师甚至能说动衍圣公出面就说明太师还是求稳的。

    因此，同时在蒙古和辽东两个方向开战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了，辽东各部女真、部分蒙古部落包括朝鲜在内如今名义上都是我大明的藩属，哪有藩属不造反，宗主国就动兵的道理。

    所以愚兄估计，太师只打算用稍微强硬点的态度来处理辽东事项，而绝不会是动武。”

    “为什么一定要强硬处理呢？”张居正皱着眉头：“眼下辽东局面很是平稳，各部女真一直都是按时纳贡、服从朝廷调遣。”

    胡宗宪闻言呵呵一笑。

    “叔大啊，论才学你胜愚兄甚多，可毕竟是多年久居中庭，有些事看的可能不够透。”

    张居正也是谦虚拱手：“所以请汝贞兄赐教。”

    “赐教谈不上，愚兄就一家之言，叔大姑且听之。”

    胡宗宪沉吟少顷开口：“愚兄主政广东近十年，和很多番邦外国人打过交道，下到奴隶，上到王侯，在这些番夷眼中，我大明朝是这片苍穹下最强大的国家，是无可匹敌的。

    因此，无论我们国家做出什么样的事、颁行什么样的政策都是富有道理的，都是正确的，因为如果是错误的我们不会那么强大，既然那么强大就一定是正确的，这种就是太师常说的意识形态上迷信霸权的一种思维。

    只要那个国家足够强大，那么就连那个国家的月亮都比自家国家的要圆上三分。”

    听到这话，张居正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很快正色起来，继续听胡宗宪向下说。

    “别看我大明朝现在内忧外患一整个烂摊子，不过哪怕是外强中干，起码有个光鲜亮丽的表面，而这个表面，是太师想要极力维持的。

    在地区问题上，我大明朝不仅只有辽东一个地区有问题，包括云贵的土司、甘肃的关西八卫现在都是听调不听宣的态度，甚至贵州几个大的土司、关西八卫更是已经连调都不听了。

    可他们骨子里依旧是惧怕我大明朝的，依旧认为我大明朝还是那个不可匹敌的泱泱大国，所以才没有直接举旗叛乱。

    叔大啊，你好好想想，云贵土司问题、关西八卫问题、辽东女真问题在洪武朝有今日这般严峻吗？

    没有，为什么现在有了，是一开始就这么严峻吗，显然不是。

    这些地区势力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公然挑战我大明朝中央朝廷的权威，他们是通过一次次的小摩擦来试探我们这个国家是否虚弱，在一次次试探中变本加厉，而这个试探的过程持续了长达上百年。

    结果就是，曾经本就属我大明子民的女真各部摇身一变成了藩属，本该按法纳税的他们开始改纳税为朝贡，曾经内附我大明，担负着守卫河西走廊的关西八卫如今却反而成了我大明朝要花钱通商争取的夹在我国和叶尔羌汗国之间的中立势力。

    而曾经作为我大明朝南征麓川附庸军的云贵土司，现如今也需要朝廷绞尽脑汁的安抚，这个局面就是如此造成的。

    等到有一天，在这种试探中，这些地区势力发现我大明朝已经衰弱到无法再继续统治他们的时候便会反叛作乱，愚兄敢说，只要有一个挑头的，甭管是云贵的土司还是甘肃的蒙八卫亦或者辽东女真，蹦出来一个就是一呼百应，群起而反。

    我们内部的叛乱丛生，中央政府无力镇压，那么那些番邦外国又会怎么看待我大明？这些个国家也是豺狼虎豹啊，他们同样觊觎我们幅员万里的土地、觊觎我们亿兆百姓。

    当年葡萄牙人侵占澳门、澎湖就是实证，现在他们发现了我们的强大就拱手让出，甚至包括开发了几十年的满剌加群岛。

    所以太师要维系住我大明无敌强国的姿态，就必须要在地区问题上持强硬高压政策，而绝非相对更温和的外交政策。

    叔大，神仙，是不可以受伤的。”

    张居正听到最后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