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昌武郡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再怎么震撼的新闻,在一次次口耳相传中,也逐渐变得平常。
在普通人眼中,无非是倒台了一个世家,又崛起了一位准将而已。市面上粮价肉价的些许波动,反而更加扣人心弦。
这一日,郡内再度传出消息——
地产司副司长祝立群,顺利晋升灵魄境!
虽然与前几日的大事相比,这听起来没什么稀奇的。但放在以往,每一位新晋灵魄都值得各类报刊开设专栏,详加报道。
尤其这一次,祝家时隔六十年终于诞生的灵魄境,彻底扭转了衰颓的趋势。向整个昌武郡证明,他们仍然屹立不倒!
因此,西坪城区的祝府准备广邀郡内高层,设宴庆贺。
家族内部准备筵席,布置场地,时间定在两日后的晚间。众多精明能干的家族成员上午出发递送请帖,正午时分就已全部归来,带回了近十位灵魄境确定赴宴的好消息。
然而,祝府议事厅内,祝立群与元老会九人依旧眉头紧锁。
“还是没有找到卿云?”
儒雅不凡的祝立群端坐主位,挥手让刚刚汇报情况的家仆退下,环视元老会众人道:
“我闭关多日,对夏将军不甚了解。除了卿云之外,当真没有人能请他赴宴了吗?”
“恐怕很难。”
一位圆脸短须老者道:“除了家主和小云之外,祝家没有人跟夏将军说过话,更别提交情了。以夏将军的行事作风,恐怕家主出马也是请不动的。”
祝立群皱眉道:“郡守大人以连家案情复杂为由,拒绝了我们的邀请。如果连夏将军都不肯光临,我这灵魄庆典还有何颜面可言?”
有元老哼了一声:“祝卿云自从和夏将军搭上关系之后,就越发骄纵了!昨日在走廊里见了我,竟然不知道低头问好!”
另一元老摇头道:“老三,你可不要这么说。卿云对家族一心一意,昨日向家族贡献五万灵币,解了我们流动资金不足的燃眉之急。试问在座各位,谁能做到?”
祝立群惊道:“竟有此事?她哪来这么多钱?家族培养她从小到大,至多也就花费了两三万吧?”
众元老对视一眼,有人开口道:
“听说她和游星歌一起,偷袭斩杀了连家的连德彰,分到了一部分战利品。”
“连家七位灵魄境不知所踪,都被挂了悬赏,偏偏是赏格最高的连德彰?当真好运气!”
“赏格是郡守府定的。我想这应该是郡守大人钦点,或者说……夏将军的意思。”
众元老不说话了。
说到底,他们九人都只是凝元境修士,所谓“德高望重”也仅限于祝家内部。涉及到牧千风、夏空尘这样的郡中顶层人物,他们就变得谨小慎微,不愿多言。
“游星歌、祝卿云……她们和夏将军的关系果然不一般啊。”有人说。
“对了,前几日游星歌晋升灵魄,为何游家至今毫无动静?如此家族大事,怎能不庆祝一番呢?”
“游正阳已经答应赴宴,来日席间,我们可以问问。”
……
元老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商税司司长游正阳身上发散开,引至连家倒台后郡内的巨大利益真空。连家价值数百万灵币的产业,更是无比诱人的盛宴。
理论上来说,家族产业不属于个人,只要家族内尚有一人存活,官府就无权接管。
但如今的连家,已经没有资格保住如此庞大的资产。刚上位的管理层如果不肯体面退场,自然有其余家族联合起来帮他们体面。
“老九,听说你以极低价格接手了红袖街上的五家商铺,这一下起码相当于两三千灵币的进账啊!”
“哈哈,但也比不上三哥,直接把西坪城区的‘血棘盟’收入麾下。现在,本城区的黑帮都在我们手中,将来某些事情会好办得多。”
“老夫也只是为家族未来做些贡献罢了。这次受益最多的当属老四,前几日拿下清风楼,听闻昨日又注资了长欢阁。这可是两棵摇钱树!”
“唉,别提了,为此我还欠了债呢。过些日子,连家那几位的個人资产被拍卖的时候,我怕是只能干瞪眼了……”
……
众元老兴致勃勃地聊着这几日获得的利益。祝立群双手搭在扶手上,默默听着,没有插嘴。
因为他已成就灵魄,再也不是眼前这帮碌碌之辈可比!
区区几千灵币的利益而已,对一位灵魄境强者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同样是新晋灵魄,游星歌杀了连德彰,立刻就赚得盆满钵满,他又凭什么不行?
连家余下那六人,不过冢中枯骨尔,早晚必擒之!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等灵魄庆典结束后,请父亲祝承德一同行动更好。
祝家元老会与家主早已离心离德,祝立群表面上站在元老会一边维持平衡,实则暗中与父亲和解。三年之内,就要将这群尸位素餐的老东西逐渐架空,分而化之!
说到底,祝承德、祝立群、祝俊文,祖孙三代才是主脉。其余无论元老会还是祝立明、祝卿云,都只是旁支而已。
不过眼下,祝立群依旧关心祝卿云的下落。没有她就请不来夏将军,没有夏将军,这场庆典就算不得圆满……
忽然间,一道高大身影大步走进议事厅,厅内一时噤声。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中却依旧神光璀璨,冷冷扫过众人。元老们纷纷避开视线,仅有祝立群敢于和他对视。
只听家主祝承德道:“你们有卿云的消息吗?”
祝立群摇了摇头:“我已命令管家派遣家仆去寻,从上午到现在,暂无结果。”
祝承德眉头紧锁:“今天有谁见过卿云么?”
众元老面面相觑,负责管理家族宝库的元老想了想道:
“今天早上卿云小姐去了库房,说要交还家族借予她的储物戒与中品法剑,所以我过去帮她办了入库手续。”
另一元老揶揄道:“果然是有钱啊,连免费的储物戒和中品法宝都不想用了?”
“此事为何不早说?”
祝立群神情微变,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要知道,眼下他左手中指上戴的储物戒,依然是家族之物!
有便宜可占,谁不愿占?
除非……
“立刻动员族内所有人,外出寻找卿云!”
祝承德脸色铁青,手臂一挥,当即下令。
“所有人?”
祝立群缓缓站起身,拱了拱手道:
“增派人手没问题,但动员所有人是否太过兴师动众了?我的庆典请帖已经发出,时间不宜更改。族中许多人有要事在身,望家主谅解。”
祝承德怒道:“卿云先是给族中贡献五万灵币,再还了家族宝库之物。如此举动,分明是想偿清家族恩情,从此一刀两断!”
“那……又如何?”
祝立群也有了些火气,面上却只是淡淡道:
“脱离祝家,便是散修,今后还能有什么前途?更不用说,卿云天赋不及俊文,又是女儿身。即便走了,吃亏的也是她自己。”
有元老冷笑道:“她想走就走呗,族里还能少发一份修炼种子的月例钱。把原本计划给她的资源加给俊文,兴许我们也能培养出一位星耀榜天骄呢!”
“愚蠢!”
祝承德怒喝一声,宛如震怒的苍髯雄狮。灵魄境威势无声散开,令在场九位元老手脚发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群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贪生怕死之辈,又能明白些什么?!
自从五日前祝卿云夜访夏空尘归来,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祝承德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就像很多年前,他还年轻时,在寒光域的悬天之湖中看见的自己的倒影。
甚至比当年的他更加勇敢、更加果决。五万灵币随手舍弃,只为换自己一个心怀坦荡,无拘无束!
到了现在,祝承德终于确信,祝卿云才是祝家真正的希望。
即使不依靠家族,不依附夏空尘,她仍然是她。
有勇气、有决心、也有能力去面对这个世界。
“竖子不足与谋!”
眼见在座众元老的表情都不支持他,祝承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元老会不支持也无妨,他仍有家主权威,至少也能调动族中一半的人手……
“呵,‘竖子不足与谋’?”
即将踏出议事厅的那一刻,祝承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老人皱眉回头,看见正当壮年的祝立群昂然而立,肃然反问道:
“那么父亲大人,您自己又如何呢?”
“我……”
祝承德下意识就要开口反驳,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厅内所有人的脸。
每一位老者的面容都是如此熟悉。
祝承德恍然记起,几十年前,正是自己将他们一个个提拔到元老之位。
这群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贪生怕死的家伙,我当初为何……
为何……
我……
祝承德双目浑浊,神光黯淡。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呢?
是受伤之后,还是更早以前?
曾经慷慨豪迈,御风驰骋层云之上。仗剑而行,游历十余大洲,期待有朝一日踏足寰天神洲。甚至更进一步,一览玄奇仙域之景,一睹浩荡天庭之威!
在积攒功勋、争夺机缘之时,他学会了自私与冷酷;
在艰难地攀登至灵魄中期之后,他将游神境作为毕生理想;
此番伤势痊愈,他终于发现,他变成了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贪生怕死之人!
……原来如此。
“我老了。”
祝承德说。
随后缓步离去,再无丝毫留恋,仿佛融化在厅外正午的阳光里。
“这个世界,就交给年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