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名将薛仁贵的孙子薛嵩,当初也跟着安大帅造反,最后招安为相卫节度使。初时领相、卫等州,薛大帅不但会打仗,还是理政小能手,在他治下,各州恢复很快。大历元年即七六六年,薛大帅得封高平郡王,相卫镇赐号昭义军,由此得名昭义军节度使。
后来几经变故不细表,只说至乾符年间,大概十几年前,昭义镇领有泽、潞、邢、磁、洺五州,养得精锐二三万,称得河北强镇之一。李国昌、李克用爷俩造反时,昭义军亦是平叛主力。
如此一个强镇,居然就在今年正月覆灭了。
原来,自李克用做了河东节度使,从中和三年即八八三年开始,连年攻伐昭义,打打停停七年。终于,昭义节度使孟方立兵败自杀,李克用以弟弟李克修领泽、潞,安金俊领邢、洺、磁,彻底并了昭义。
河北强镇说没就没,这是开了先河啦。同样作为河北藩镇的一员,郑守仁很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呐。
至于四哥儿么,就是郑二的爹,因在家里行四,人称四哥儿。当年李匡威的爹李全忠,本是李可举的部将,奉命领兵打义武镇的易州。先是,刘仁恭挖地道破城,形势一片大好,李全忠这草包却被义武镇节度使王处存杀败。一点都不忠心的李全忠害怕回来得罪,干脆领军反扑幽州,李可举哪想会有这么一出,不及防备,在城头全家自焚身死,十分壮烈。
郑二的爹,当时是李可举的亲军,正是那场动乱中没了。
哥俩追思了爸爸片刻,郑大继续说:“四哥儿原为李可举牙将,这些年我每战用命,走到今日,你道李帅信我么?哼,看他有功赏我是信我?那是他要笼络军心,不得不赏,否则谁肯卖命。然李帅之心我岂不知。
我辈厮杀汉图个甚?不就是镇守一地传之子孙么。以俺军功,外任个刺史怎么不够,但你看他放我么。你来我这里有甚前途,难不成你我兄弟继续给他家卖命到死?呸,他也配。四哥儿就不明白这个理,一辈辈死得不值啊。”
“大兄,早说啊,你我兄弟你看。”郑二疑惑尽去,心情好了不少,但是郑大的话,却让他陷入更大的迷思。
“开始我亦当那老狗大度,重我信我。狗屁。”郑大抻抻膀子,道,“你跟着李大要多读书。俺也是这阵子听李正抱讲古时悟了,他给我两本书,一是李卫公兵法,还有本甚来忘了。我发现,咱家吃亏就在读书太少,许多道理书里早就写明白了,我等还傻乎乎球也不懂。待我看完了给你也看看。
说远了,这事你有数就成。在李帅身边这些时日,我观其子侄全不成器,副帅倒是有些勇力,非是善事呐,将来卢龙是谁家天下都很难说。”
副帅说的是节度使李匡威的弟弟李匡筹。读书不读书么没兴趣,但听到叔侄相争,郑老板来劲了,这可是老戏码。忽觉慧海灵光一闪,郑二道:“大兄你觉得刘窟头能成事?”
看这小子上路很快,郑大心中满意,道:“能否成事不好说,但这厮有些门道不假。当初李全忠在易州兵败,这厮也在呢,你说,李全忠打回幽州,刘窟头能不知道?想想。
远了不说,从李可举至今,镇里走马换将死了多少人,你看刘仁恭虽说现在不很得势,却稳如磐石啊。前两岁李帅冷落他,兵都给夺了,这老狗就能借着一个瀛州匪乱咸鱼翻身。你看现在手下又有两千兵了,虽不多,皆是精锐。我看他此次到蔚州便是鸟脱牢笼,未必不能做些事业。
镇中将领莽夫居多,我瞧来观去,就这刘窟头有些手段。为甚叫他刘窟头,你当他只会挖洞么。李公那里有我足够,也到头了。你在这边,将来不管怎样,咱家皆不吃亏。”
瀛州匪乱,说的是早几岁瀛州暴乱,时任景城县令的刘仁恭火速招募千余人平定暴乱,并借机剿匪重新拉起一支队伍,确实是见缝插针的好手。郑守义听了大哥的话,把头连点,道:“两头下注么,这个俺懂。”
按下兄弟俩一路如何密议不表。
次日,李崇文果然带回许多胡儿。一个个套着臭烘烘的皮袍子,有髡发,有秃头,有的脑后扎着一排小辫子,也有前后左右一圈小辫子的,都跟花子一般,气色很不好看,面色蜡黄,也不知是饿的还是病了。
李三郎负责接收。别看这是个小白脸,办事真不含糊,将这帮胡儿的头发一律剃光烧掉,在营外就地扒光,破皮袍子也一把火点了,凑合还能用的就让辅兵烧滚了开水反复烫洗。又架起几口大锅,烧了热水给胡儿们兜头浇下,连胯下的卷毛都拿刀剃净。洗剥干净才给发套军衣裹上,在最靠外侧单独立起了帐篷安顿,说要隔离观察,围着那帐篷划线,派兵看守,期间不许与人接触。还使人出城去烧石灰,回来每日都在附近抛洒,经常呛得人难受。
然后郑老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日会操,郑伙长一早就背着认旗出门,带队跟着秦光弼就进了小校场。自打进军营就没有正经操练过,到了这边更是狠吃狠睡两日,人人都很萎靡。郑二拉拉垮垮站在排头,昨夜吃了酒,还有点晕晕乎乎,冷风一吹,忽觉场中气氛不大对劲。只见大李一脸严肃站在台上,身边带着几个亲军,俯瞰众人。郑屠子四处张望,见最后过来竟是小白脸带着辎重队,还有二三十辅兵也来,哎,那个不是胖五郎嘛。二哥心说,火头军来干甚,喝风么。不管那多,紧忙推推身边还在打瞌睡的刘三几个,让大伙都警醒些。
待人都站定,大李开始说话:“兵不练不精,自今日始,豹营整训三月。某为教头,张队头、秦队头为副教头……
洋洋洒洒一大段,大概就说整训期间,前十日每日一操,早上体能下午队列。十日后,每日一小操就是练半天,第四日一大操是练一天,然后休一天,五日一个轮回。头一个月主要练队列、体能,第二个月以后才是马战、步战各项技能。末了又强调了纪律规条,哩哩啦啦不少话。
郑二竖着耳朵静听,唯恐错漏,但身边的混蛋们就已经乱开锅了。老兵油子、新兵蛋子,都在交头接耳,尤以郑二这队与辎重、辅兵最乱。
“整训?整训是个甚。”
“队列,早都纯熟了,练个球啊?”
“小操,操什么。哈哈哈。”
“唉,爷爷是骑军,练个甚鸭腿子步卒战技。”
“啥叫体能。能什么,能吃么。”
“是啊,该开饭了吧。”
“今日是走队列还是练弓箭。”
“快点呀,早起还没吃饭,饿了。”
这呜呜喳喳乱得可以,郑二就发现台上李大有些脸黑,忙让自家伙计闭嘴。但大李皱皱眉头没多说,转身走了。看他不在,丘八们更不当回事了,你一言我一语扯起了闲篇儿。秦光弼和张德出头,将队伍分成两部就花了好半天功夫,嗓子都快喊哑了。又费了牛劲,才按十人一伙的编制定了队号,从一队到十五队,总共一百五十人参训,伙长就是本队队长。
秦、张二人将众伙长叫到前头交代,都要管好人,要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云云,然后准备开始今日的热身运动。就是围着营地跑步,要求队伍以两列纵队鱼贯出发,先跑五圈大概十里,按后世大约有四公里半不到五公里。
郑二这队是第十队,老黑还没搞清咋回事,前面就已启动开出校场跑步了。看着队伍缓缓行动,刘三吹着白烟,腆着脸向路过身边的秦副教头嚷嚷:“秦郎,真跑十里呀。”感觉跟人很熟的样子。结果秦副教头还没搭话,身边一个军将扬起马鞭劈头就抽,手法非常精准,鞭稍正招呼在刘三的额角,带起一片皮肉。
只听那将喝道:“方才教头说了,非令不得言语,没听见么。”
刘三登时就被打懵了。狗才反了天了呀,那么多说话的你就打我!刘三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正要扯起嗓子喊叫,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郑队长大把拍在脑后勺,一口气憋了回去。
“嚎什么,速走。”
谁知郑队长好心没好报,“啪”的一声响,飞来一鞭头,这次准确地落在了二哥的面门。还是那将喝道:“非令不得言语,听不懂么。”
挨了抽的屠子哥哪受得这个,卢龙军是个什么玩意儿爷爷还不知道么,这是给脸不要脸啊。郑屠子全忘了这在哪里,将坊间斗殴的劲头使出,一个虎扑就把那将掀翻在地,醋钵大的拳头照头就打。只一拳下去,那将的眼睛就肿起老高,鼻子也给打塌,血水流了一脸。
这新兵蛋子敢还手,这还得了,旁边三四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见状,忙扑上来将这老黑摁住,两个扳手,两个押腿,配合非常默契。屠子哥本领大,手脚被制,便把个硕大的脑袋狠砸。“啊!”下面那将哭嚎得好不凄惨。见郑哥被制,早就有火的刘三郎高呼一声“打呀”,招呼本伙加入战团。搬腿的搬腿,拉手的拉手,要把郑哥解救。
马匪头子下手最狠,专找下三路招呼。
“啊!”又是一声惨呼,也不知是哪个着了黑手。
旁边维持纪律的几个军士也杀进来,一时间是拳脚纷飞。
好么,整训还没开张就乱套了。刚要跑的也不跑了,各队纷纷驻足围观。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起哄架秧子。
“这拳偏了,可惜。”
“好,踢得好。”
“哎呦,别把蛋给爆了吧。”
“嘶。疼吧。”倒抽一口气。
“上肘啊,顶他,蠢货。”
围在一圈指点江山。
秦副教头压着怒火扯出胸前的竹哨就吹,立刻有两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冲进来,木棍子噼啪落下,连打带拉分开了众人。战斗力最强的郑二被四五个军士死死压住,脸摁在地上还抽冷子一脚,正蹬在某人小腿处,踹得那厮一跌,面朝黄土落了个狗啃泥,若非有护胫保护,只怕腿都要废。
被郑二扑到的那将从地上爬起,发髻散乱,塌鼻子歪脸,右眼肿到睁不开,左眼是淤青大片勉强能撑开一条缝。这厮被重重压在最下吃亏最多,不知受了郑二几锤,仰着脖子,恶狠狠冲来狠踩了郑二几脚,口齿不清地怒道:“殴打教官,十军棍,罚跑十里。呸!”张口吐出两粒带血的牙齿。
见这情势,郑二心想坏了。杀人立威这是军中惯用伎俩,他们这是被做了儆猴的那只鸡了。听那边刘三还在嚎叫,这是要作死啊,郑二嘴上可不耽误,抬头对秦光弼道:“秦郎手下留情,打完就跑不了啦。”可别小看只有十军棍,打实了不死也得残。
秦副教头也很上火,整训前估计到可能会有风波,但没想能闹成这样,殴打教官更是大出意料。有些埋怨地瞪了肿眼的那将一眼,心曰,爷爷都没说话就你跳得挺高,若非这厮上来就抽鞭子,何至于如此。闹得爷爷脸上无光,让张德笑话。可恨那是李大的亲军,秦哥决定忍了。
秦光弼怒道:“十棍先记下,操罢了再打。”又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丘八们也紧忙都做了扎嘴葫芦,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十分乖顺的样子,生怕引火上身,倒显得秦教练十分威严。
一声号令,队伍重新出发,这次都很老实,规规矩矩出营。
但没这么练过呀。
郑队长才跑了一圈多便浑身见汗,再一会儿,双脚开始发抖。稍稍跑慢一点,边上监督的军士就皮鞭子无情挥下,抽得屠子哥金星乱冒。这次再不敢动手,还闹,怕就真的祸事了。
看看督导走开,不知死的刘三郎在二哥身后边跑边道:“秦郎这不仗义啊,昨天来咱这儿吃酒,愣就没透一点风。肉都吃狗肚子里了,没良心呐。那厮是李承嗣手下吧,老兵。”这孙子叫什么来着?刘老板想想不认识,定要查问清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啊!”
一个督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鞭子抽在背后,痛得刘老板赶紧闭嘴。
也不知跑了多久,别的队伍早就回去,只剩他十人继续奔跑,最后人都麻了。等两腿像灌铅一样时,才听到一声“停”,有个提鞭的军士道:“回营吃饭,半个时辰,三声哨响集合。”众人立刻散了架势,纷纷瘫在地上,可恨饥饿难耐,歇了片刻缓口气,互相搀扶着抓紧回了营房。
辅兵们已抬回餐食,有羊奶,胡饼,酱菜,粟米饭炒得黄澄澄非常好看,还有一碗肉末酱。众人抓紧吃罢,才刚放下碗筷,就听哨声响起。
“丢,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