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二这队战兵是满编五十人,豹都查得严,每五日一点卯,伤残退役可以,但是吃空饷,想都别想。大唐的军士,尤其是方镇牙兵,都是各镇的战力担当,待遇好管理严,可不是后世有些没出息的奴隶兵。倒不是说完全没人坏规矩,肯定是有,然后他就完蛋了,比如神策军,瞎胡搞,然后就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如今能活下来的,在养兵这块,大多都很认真。
郑队头的工作态度就很端正,现在这世道,只愁人少不嫌人多,手下有兵才混得开。制约郑哥发挥的,主要是上峰的限制,毕竟是刘窟头的部队,老刘给大李的编着有限,大李给郑二的编制也就有限,这就没办法了,要么得刘大哥打开局面,要么大李做掉刘大哥打开局面,要么……好吧,没了。
此次正兵人配三马,战马空鞍跑,两匹驮马轮流代步行军或驮负辎重。按照战兵一比一配辅兵五十,一人两马,主要负责驮辎重。区区百人的队伍,足有二百五十二匹马,为何多了两匹,因为郑队头没有五匹脚力不好出门呐。
真是豪华。
全军不带马车,就为跑得快。啊不,为了机动性好。啧啧。
从安边出来,向西北翻过山口,然后向西就是云中。此去二三百里,一路都走得精熟,何处有水,哪里下营,郑队头闭着眼睛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按计划是日行五十里,共走五天。
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咱刘将军就最讲认真。不紧不慢,严格按计划走,一天五十里下营,绝不多走,毕竟这么多攻城辎重,锹啊镐啊的,万一跑丢误了攻城可咋整。直到第五天,准时抵达云中。
乌泱泱一片营地围在城下,景观真是壮丽,勾起郑哥的一段美好回忆。头次来云中,可真是发了一注横财。哎呦,单可及的那笔大账还没要,屠子哥盯着队伍扎营,心里默默盘算还是得找个机会,寻大李提一提。
刘将军在东南角划了营区,全军不顾日头西斜,伐木立下硬寨,足足忙到凌晨才吃晚饭,上下居然无怨无悔。炖羊肉配粟米饭拌酱菜,不错不错。羊,自然是大酋长赫连铎送来的,这几日顿顿吃肉,又有点腻了。
人呐,真是贱骨头。
到达战场,但郑哥也没甚鸟事。除了谨守营寨,一连两日都没动静,又不用操练,若非心里有事,对战局很不看好,这日子还挺惬意。总之,豹子都全员养精蓄锐,只等着跑路。咳,这仗打的。夜深人静时,黑哥总是纳闷,李匡威是真蠢还是假蠢呢,打仗怎么玩闹一样。花这么多钱瞎折腾,图啥呢。
第三天,斥候带来消息,独眼龙的援军已经上路,还有三两日就到。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李崇文忙将几个头头叫来商议对策。
先由李崇武发言,说明局面:“这么几天,情况都摸清了。赫连铎勾了数万蕃兵,说有八万,具体么难说。我看了,多是些牧民,拖家带口没咋训练,也就打打顺风仗。总之吐浑可用之兵约有一万多不到两万人。卢龙出兵五万多,但加上咱们,战兵也就一万三千。两边加一块儿,能战之兵两万多最多三万。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那边咱不清楚,只知城里大概有五千甲兵。硬打肯定不成,刘帅那边地道挖了点,我看了,差得远。我猜李帅也不想就打,或得先同独眼龙做一场?这两年河东残破,也搞不清能养多少兵。南边还得防着成德、宣武,我估计能来三两万正兵。随行诸胡有多少这不好说,独眼龙防范很严,我军斥候没能靠近侦察。”
二哥这次决定少说多听,默默不言。
张德道:“若只来三二万正兵么,数目上看问题不大。沙陀人轻甲骑射为主,便是突阵,威胁亦有限,彼此势均力敌。只要不攻城,士气我看还凑合。真打败了,还不是军卒自己吃亏,这点道理都明白。列了阵,当不会胡来。”
秦光弼道:“是呀。赫连铎再脓包,壮壮声势总成吧。数万牧民,就是数万口猪,片刻也杀不完。有两三万精锐顶前头,估计小小磨擦一下便罢。这种仗,拼命没用。独眼龙仇家遍天下,咱算老几,拼个两败俱伤,何必呢。”
李崇文道:“你等如此想,别个也如此想。皆作此想,独眼龙就未必这么想了。当年就是咱卢龙军将他赶去塞外,如今李节帅又几次与他作对。都晓得吧,今番朝廷下旨诸镇讨伐河东,便是咱卢龙跟宣武挑头。神策军那帮草包败光了,成德、魏博全不顶用。汴兵那是四战之地,正一门心思斗朱瑄、朱瑾兄弟俩,没有多少人来弄河东。目下只剩卢龙跟赫连铎是他眼中钉肉中刺,卢龙嘛,独眼龙想打进来不易,但李帅自己探头出来,岂非天赐良机?独眼龙能让我等逍遥回去?今日来明日来,给他添堵么?”
这回出兵云州的背景,郑二哥如今算是弄明白了。
事情还得从大顺元年说起。
李克用吞并昭义是个大事,又来打赫连铎的大同军,只因卢龙横插一杠子,安金俊兵败身死,没弄成。河东精锐万胜军全军覆没,嗯,当时安边城下坐地谈判投诚的就有他们,如今豹营就有不少万胜军出身的弟兄。
安金俊败了,独眼龙要亲征云中,下令昭义精锐从征。但是昭义兵跟河东打了多少年,本就离心离德,更不愿来草原送死,李克用的弟弟李克恭为昭义节度使又镇不住场子,五百昭义后院将在去晋阳半路上不出意外地兵变了。由此,引爆了整个昭义造反,独眼龙派去的弟弟李克恭、大将李元审被杀。昭义兵占了方镇治所潞州,果断向朱全忠投降。
合着李克用打昭义打了个寂寞,全白干了。
正巧那阵子赫连铎、李匡威一直上表朝廷,告独眼龙擅启战端的状,朱全忠也掺了一脚,加上宰相张浚当年在河东被独眼龙羞辱过,看他也很不顺眼。总之,大伙一合计,鼓动朝廷降下旨意,剥夺李克用一切官爵、赐姓,以宰相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宣武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成德王镕为东面招讨使,卢龙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大同赫连铎为副使,联兵打河东。为此,朝廷还专门把神策军都从蜀中调来。
场面很大,赶上当年讨伐李国昌、李克用造反时的牌面了,但结果就大相径庭。首先,东面的王镕没动,南面朱全忠占了潞州这个便宜就开始划水,派出点人还被李存孝做掉,刚刚到手的潞、泽两州没暖热就全部玩完。
四路大军转眼这就垮了两路,只剩朝廷的西路军和北边一路。北面李匡威李大帅很投入,去打灵丘但没啃下来。赫连铎带着吐蕃、黠戛斯几万草原汉子去打遮虏平也没成。张相公的西路军更是个笑话,刚过黄河,同来的靖难军、凤翔军就跑了。神策军本是中官的禁脔,张浚想靠他们建功立业这不是异想天开么,孤军奋战的神策军毫无斗志,数万人被李存孝几千人一个冲锋直接打崩,全军覆没。最后是李存孝想着抓了宰相影响不好,放他一马,张浚才能逃了。
至此,大顺元年征讨河东彻底凉凉。独眼龙给圣人写了封信,历数自己保卫中央的功勋,准备带着大军去长安磕头谢罪。圣人立马怂了,贬斥宰相,恢复了李克用的官爵,朝廷彻底信誉扫地。
事情没完呐。但凡沾上了独眼龙,想就此翻过?门都没有。
大顺二年初,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李克用,第一个拿赫连铎开刀,也就是大顺二年初,老黑跟着刘守光放火那次。新账老账一起算,直接拿下了云中城,赶跑了吐浑大酋长。紧接着又去打成德,狠抢了王镕一把。赫连铎没救下,卢龙李大帅怕成德也要完,赶紧率兵救援。李克用看卢龙军来势汹汹,在成德抢饱了走人,屯军邢州观望。
这就歇到了今年正月。去岁吃了亏的成德王大帅要报仇,跟卢龙李大帅一合计,联兵打上河东门去,可惜没捞着好,反送了一波人头。不吃亏的独眼龙转脸就拉着义武军王处存捶王镕,这就有了年初李大帅出兵打雁门关,围魏救赵想要逼李克用退兵这茬。再然后赫连铎就跳出来,勾引李大帅打云中。于是,二哥这不就到了云中城下么。
就为了捋清这个前因后果,郑队头是没少费心,真乱啊。卢龙军跟独眼龙这样针尖对麦芒地搞,可不就是独眼龙的眼中钉么。
张德道:“有理,有理。”
秦光弼也把眉头皱起,道:“若如此,不妙了。”
他两个神神叨叨的,郑二哥忍不住了,问:“怎么不妙?”
李崇武说:“郑队头看了我军营盘没有?”
黑哥想了想,道:“这寨子扎得好啊。”其实想说,营盘扎在东南角,跑路真是方便,而且他们寨子确实扎得牢,想偷营截寨想都别想。这话不是鬼扯,很多桩子都是郑哥亲手砸下,真是坚固无比。沙陀多为骑兵,攻城拔寨不行,没啥好担心的。
李崇武指指北边,道:“我是说赫连铎那边,想想前面那把火。”
黑哥听说,脸顿时更黑了。
李崇武瞧他想明白了,就说:“去年小刘放火烧了李尽忠,如今不好放火,但是独眼龙人多呐。沙陀人又不缺马,从咱们出兵到现在多少时日?李克用早就得信了吧,就是爬也该爬到。我估计,独眼龙是故意演给咱看地。若是我,一支精骑定已经潜伏在附近,不用人多,五千足矣。用主力吸引我军视线,夜里一个突袭,就能让那帮胡儿炸营,再来个倒卷珠帘,全得交代在这儿。”
张德补充:“若再遣奇兵一支扮作败军,诈开安边城,嘿嘿。”
秦光弼道:“是否给赫连铎提个醒?”
郑守义恨恨道:“有用么?”
确实没用,就胡儿那散漫样子,说也是白说。秦郎被老黑怼得直翻白眼,道:“给安边总得报个信儿吧。两军时常交手,河东那边定有我军衣甲,若城中无备,怕真要遭。若再大胆一点,赚开了居庸关,兵锋就直抵幽州了。”
一股寒流窜上二哥心头,原以为大家转圈就回去的事,才来几天,就冒出这么个情况,真是让人应接不暇。怎么跟上次刘守光弄得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好像这次要被烧屁股的是他老黑这边,似乎还没无法挽救。
“那咱撤吧。”黑哥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崇文道:“此事我已跟刘帅说了。刘帅亦深以为然,令各部戒备。刘帅亲去同李节度商议,让我千万警醒。今夜披甲而眠,枕戈待旦。”
又是枕戈待旦。二哥听着就头疼。“这么干等着不成吧,坐以待毙么?”对这种说法不大满意,主要是现在他对李匡威的心智极不放心。。
李崇文对郑二郎的这个助攻很满意,给李崇武丢个眼色。
李三郎出去转一圈回来,向李大郎点了点头。
李大郎便道:“虽说当兵吃粮,便是做这刀口舔血地买卖。然,某亦不能让弟兄枉送性命。若刘帅请得将命,令我等回转便罢,如若不然……李大愤愤道,“我看独眼龙动手或者今宵,或在明夜,诸位千万小心,马匹定要时时备妥。一旦夜间乱起,切莫慌张,听我号令,立刻返回安边。切记,必须等到乱起,听我号令再走。莫自乱手脚,走早了回去不好交代,切记切记。”
回到队伍,二哥立刻叫来手下面授机宜。
众军听说,也都忙活起来。
帐篷不用管,扔了就扔了,主要是马要喂饱精料。刚来没几日,给养充足,多吃点也不用再背回去不是。一人还有至少一袋一口香,加上所余馕饼,身上的干粮就够吃五天。战马鞍鞯套好,随时能走。刀、牌、弓、矢一一检查清楚,保证不会出错。穿不了用不了的统统包好,随时上马走人。
晚饭羊肉都不客气,反正是赫连铎送来,吃饱喝足,就等着乱起跑路。
期间,二哥放心不下郑大郎,专门跑去跟大哥通风报信。结果郑老大人都没有见他,只让亲兵带话,让弟弟管好自己就行。郑二恍然大悟,郑大郎可是老油条,什么阵仗没见过,估计早想好了对策,不然能活这么久么。哎呀,朝夕相处的大哥在郑二心中越发高大,坚定信心回去要好好请教。跟李大、李三毕竟隔了一层,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白。
躺在帐篷里,郑哥闭目养神,静待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