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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幽州(七)
    天明,刘仁恭八千大军鱼贯出山,浩浩荡荡向幽州进发。

    当面是昌平城,攻城是绝对不能,也没这必要。刘仁恭只命全军披甲,从城下走过,高呼“归家”。又遣使者射书上城,言明大军是蔚州镇军,戍守三载无人问津,如今城中粮尽,被迫回镇。都是卢龙弟兄,不要误会,不要误伤。

    城中守军看着滚滚铁流,小心翼翼地紧闭城门,哪敢惹事。也派使者出城表达支持,守军亦在城投高呼:“兄弟快回去吧,我军绝不出城。”好像他们敢出来似的。双方经过友好磋商,城中守军表示弟兄们行路辛苦,坚持送来一批牛羊劳军,非常热情。但就是紧闭城门,绝不懈怠。

    怕呀,大兵入城,谁能保证秋毫无犯?

    刚过昌平不远,幽州使者便至。

    刘仁恭在马上接见了赵珽。

    别看只有八千多人,但是刘将军牲口多啊,摆在一处,场面是何等壮观。赵珽有些腿软,滚鞍下马扑在泥里,颤声道:“刘帅此来何为啊?”听声音都快哭了。这不是老赵装假,他是真怕。如今这武夫,啥风格都有,吃人都常见,更别说杀人,挥刀砍了他,难道李匡筹会给他老赵主持公道?

    刘仁恭志得意满,给儿子递个眼色。刘守光跳下来,笑嘻嘻将赵从事扶起。刘窟头明知故问道:“赵公此来何为啊?”赵珽看看左右虎狼之士,两股战战,两腿筛糠,道:“刘刘帅,某奉留后令,来此劳军。”刘仁恭看他身后除了随从空空如也,戏谑道:“劳军,未知如何劳法?”赵珽摸一把额头的汗水,道:“牛羊钱帛在后面走得慢,转眼便至。”

    刘仁恭道:“不劳赵公辛苦,某,自去取来。”

    看着大军一路不停地缓缓从身边走过,赵珽抱住刘仁恭的缰绳,好似在给他牵马,苦着脸道:“刘帅。如此天寒,弟兄一路辛苦,不如就地安营,待牛羊送来。何必跋涉。”

    刘仁恭摇头叹曰:“岂敢有劳?某戍守蔚州三载,自问未曾负人,却落个无人问津呐。今城中乏粮,军士要回镇,我哪里拦得住呢。”说着一带缰绳,欲提速就走。赵珽忙死死拽住,哀求道:“刘帅,刘帅留步嘛,听我一言。皆是镇中兄弟,刘帅想往哪里去,我这便告知留后,无有不允,无有不允呐。”

    看赵珽这怂样,刘仁恭心中甚觉快意,却故作为难不语。边上刘守光不失时机帮腔,一脸怒色,道:“哼。早干嘛去了。二月便说送粮来,粮呢?此前大兄来幽州,便是你这老儿胡诌。嘿嘿,若是爷爷不来,怕你这粮下辈子也吃不到嘴罢。回去与那老猪狗说明,即无人管爷爷死活,那只好自来寻他讨个说法。”

    刘仁恭两手一摊,道:“赵公。军心如此,某亦无法。”说罢抖开缰绳,策马前行。赵珽见拉不住,只好爬上坐骑,打马奔往幽州方向报信去也。

    看他走了,军士们鼓噪起来,大呼:“滚吧。”有那顽皮的张弓搭箭,端端正正扎在赵珽的马屁股上,马爷吃痛,扬蹄狂奔,好悬没将老赵摔死。看他狼狈,众士卒哈哈大乐,纷纷作势要射,唬得赵珽的随从们转眼跑个没影。

    又行一段,果见一批军士赶着牛羊、大车而来。有好处不拿不是我军作风,杀才们二话不说上去围了,所有畜生、财货一并留下,连送礼军士的衣甲都剥个精光,只留一条兜裆赶走。这寒风萧瑟,冻得哪些幽州兵抖抖缩缩,军士们又是大乐,感觉胜利就在眼前。

    眼看天晚,刘仁恭传令扎营,杀牛宰羊整治起来,又将财货全部发下。

    扎营时,李崇文因一路护送辎重落在后头,悄悄将营地与各部离得远些落脚,将辎重夹在豹都与其他各营中间。一路行军顺利,白日又见幽州使者那般不堪,军心愈加骄狂,哪有人注意这些。将几个兵头叫来帐中,众将嘻嘻哈哈拿赵珽窘样打屁,一个个眉飞色舞,李崇文脸色则不甚好看。

    看李大面色不虞,郑二眨巴双目,道:“李头,这是怎么?”

    李崇文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么。”

    众将发觉带头大哥语气不善,纷纷收起轻浮之态。

    “骄兵必败。这道理不必我说罢。”李崇文道,“我问尔等,若今夜匡筹袭营,我军可能幸免?”

    李承嗣道:“将军,斥候已经派出,一应如旧。”

    “哼。一应如旧?”李崇文挑着眼角,曰,“你看这帮杀才,便是斥候示警,起得来么?哼。如此骄狂,不死何待?”

    郑守义懦懦道:“袭营?”拉了秦光弼一把,“那厮敢来袭营?”

    秦光弼亦道:“会么?”与张德对视一眼,摇头耸肩不可置信。

    “当不至如此吧。”张德亦道。

    李崇文平缓了语气,曰:“兵者,诡道也。来否决于匡筹,我等岂可不防。今夜不许饮酒,全军合甲而眠,一如去岁在云中城下。知否?”

    武夫们均觉李大这是过虑了,但豹军毕竟训练有素,军令即下,总算勉为其难着甲而眠。凑合一宿,结果李匡筹没来,军中便有怨言流出,亏得李大威望甚高,还能镇得住场面。只是,与别部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相比,豹都上下就显得有些沉闷,与主旋律显得格格不入。

    次日大军继续进发,顺利开到幽州城下。

    蓟城紧锁城门,如临大敌。

    仍是赵珽前来。

    刘仁恭抬眼观瞧,见一金甲者趴在城头偷偷张望,藏头露尾,十分猥琐。道:“怎么不见留后?”赵珽摸着额头冷汗,道:“刘帅有话好说嘛。”

    这把刘仁恭是真的不悦了,斥道:“赵公。留后这是装傻吗?戍边三岁一期,我军并非流放,期满无人问津,是他有错在先,此一过也。我数度遣人来问,留后却一再失信,此二过也。我一路东来,与民无犯,只为一个公道。怎么,非要老子兵戎相见么?”

    赵珽再不敢拖沓,道:“留后欲以瀛、莫二州委刘公,可否?”

    看这狗才总算说句人话,刘仁恭面色稍霁,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开价:“瀛、莫,本镇钱粮重地,妥当么?莫如蓟州。”

    赵珽闻言也不多说,拨马便回。

    城上李匡筹正趴在女墙后看着下面的大军,真是人如虎、马如龙、枪如林,后背心一劲儿冒汗。若刘仁恭放手一搏,很难说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将他这个留后拿下。尤其看那刘窟头这厮一身银甲,傲慢坐于马上,赵珽卑躬屈膝的模样,李匡筹是忧惧交加。

    待闻赵珽回复,李匡筹咬着后槽牙道:“想要蓟州么,好,允他。”

    “那赏赐怎么说?”赵珽追问。

    李匡筹一怔,道:“他不是没要么。”

    赵珽心中骂曰,还能不能行了,人家不要,你狗日地就不提?怎么遇上这么个玩意,当初就没看出这股蠢劲儿呢。暗悔上错了贼船,赵珽耐心劝道:“留后,欲安其心,莫若大方些,允他一人十匹二十匹绢帛赏赐,再发下牛羊米粮劳军可也。”李匡筹恍然大悟,道:“善,善哉。你看着给些米粮牛羊。赏赐么,那便十匹不,十五匹吧,便说明日送去。”赵珽内心有些憔悴,继续劝说:“今日好歹给个五匹罢?”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算这个帐呢。李匡筹蹙眉半晌,咬咬牙道:“罢。就这么办。”看老赵要走,李二又一把捉住他,道,“需办妥当。府库紧张,不可有失啊。”

    赵珽生怕这厮再胡说些什么,将自己气得吐血,赶紧告辞下城。复至刘仁恭马前说了,连新鲜用印的告身、印绶一并捧到老刘手里,道:“刘帅。为城中百姓计,大军便不要入城了吧。请将士离城二十里下营,明日转往蓟州可好?粮肉、赏赐随后送到,未知意下如何啊?”

    刘仁恭一手拿起告身、印绶,在掌中把玩片刻,向身边亲兵道:“问问弟兄,留后赏赐一人十五匹绢,允我等镇守蓟州,牛羊粮肉随后送来,请我军离城二十里下营,成么?”几个亲兵便扯起嗓子,将刘仁恭的言语大声喊出,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有人道:“刘帅说成便成啊。”

    “老猪狗,敬酒不吃吃罚酒。”

    又有道:“奶奶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早让咱去蓟州不好,非得爷爷走这一遭。”

    “十五匹够么?”

    “离城二十里扎营,有点远呐,十里如何?走不动了。”

    赵珽耳闻军将鼓噪,小心陪着笑脸。

    看看演得差不多了,刘仁恭一抬手,场面渐渐平静下来。翻身下马,刘窟头向城头一鞠躬,高声道:“离城二十里下营,明日转镇蓟州。”一声令下,后队改前队,数千大军如潮般退去,进退有据,真是一派强军模样。

    直到刘军开始立营,城头李匡筹才顶着一背冷汗,恨恨下城去也。

    不多时,城中送来粮、酒、牛羊以及大批绢帛,亦是赵珽向刘仁恭再三解释,说城中准备物资需要时间,所余赏赐或晚些或明日必至,请弟兄们千万放心云云。刘仁恭拉着赵珽,语重心长地说:“赵公包涵。戍期已满,军心思归,众意难违,某亦无可奈何。且与留后分说,待安顿了将士,某亲至幽州,向李帅面谢。”

    赵珽亦心有戚戚焉,点头道:“我知刘帅不易。放心,全在某身上。”说着也吐槽起来,“刘帅也请体谅李公。内外诸事繁杂,匡威去时带走城中大半积蓄,李公也很难为呐。本说早早运粮帛去,奈何无人押运。就城里这帮杀才,走半路不得分了财货跑路么,实在左右不是。”

    这话并非无理。若用李匡威的老卒押运,出现这种局面还真有可能。刘仁恭也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曰:“咳,都难。赵公,不如在军中同饮?”赵珽慌忙推辞道:“不瞒刘帅,李公等信儿呢。我若不归,只怕李帅不能安寝呐。”看这厮面畏缩怯懦,刘仁恭开怀一笑,放他离去。待他走了两步,又叫声“赵公”,惊得赵珽脚下打滑,跌了一跤。看他从泥里爬起的狼狈模样,刘大帅与众军将哈哈大乐,“明晨赏赐千万送来。”

    赵珽慌张躬身道:“且宽心,某回城催办,少时便至,少时便至。”

    ……

    “放屁!请罪。我可受不起。”

    刘仁恭在城外大酺,营中火光点点,笑声不断。城中李匡筹则已披挂完整,一手抚着刀柄,杀气腾腾,堂内众将面面相觑。白天不是谈好让刘窟头去蓟州么,怎么突然改主意要趁夜袭营,甲都穿好了。

    一将道:“大帅。这,这不,不和规矩啊。”

    “是呀。已谈妥他去蓟州。那边户口不丰,掀不起浪来。”

    “大帅,不好不讲信誉吧。”

    “是啊。刘哥也难呐。”

    早年李全忠为将时,李匡筹亦常随父出征,后来李匡威为节度,他也掌握了近万精兵,此次驱逐大哥,正靠这些老部下。但是此次刘仁恭兵乱,杀才们的屁股很成问题,惹得李留后十分堵心。李二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怒道:“什么规矩?谁家规矩?刘窟头来,要什么给什么。那明日高思继来,怎么办?镇中各州各军,皆来兵谏怎么?”说着将腰间长刀拔出,扎在面前几上,喝道:“我只问一句,今夜袭营,你等从是不从!”

    众兵头见带头大哥动了真怒,也都熄火。赵珽瞧着气氛紧张,忙出来打圆场说:“诸位。刘军骄狂。正所谓骄兵必败。城中拣选精兵,待我安排民夫送赏赐去,掩护军士出城。我观刘军营地草率,一把火烧了他。必胜矣。”

    李匡筹双手抚刀,道:“诸位一言而决。”

    对于此等不讲信义的行为,众将本欲再劝,忽然感到背后有些发凉。回身一看,不知何时,殿外已站了一圈甲士,一个个杀气腾腾。再看带头大哥,手里一直好像拿着一只杯子,就差摔杯为号了。感觉李二真要翻脸,老杀才们脖子一缩,都做了识时务的俊杰,纷纷拜伏在地,赌咒发誓,要将刘窟头脑袋砍下,作成夜壶献于大帅。

    李匡筹这才稍缓语气,道:“把你等家底都给爷爷拿出来,准备两千精骑。”夜间作战,人多无用,两千精锐都嫌多。“刘窟头决不能留,否则我等如何治得镇中宵小?刘军辎重财货,你等自取之。糊涂,尔等皆我心腹,待平定各州,好处岂能付与外人。某这一片苦心,你等可知啊。”

    打一巴掌揉三揉,李大帅,难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