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乖乖!
李洵听三叔的话以为要关自己一辈子,未料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大转折。
三叔你说话不要大喘气不好么?小爷我差点……
好吧,腰间空空如也,其实做不了什么。
与张德、郑守义这些糙汉子武夫不同,李洵自小熟读史籍,对三叔的话有着比这两个老货更加深刻的体悟。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三叔的用意。
三叔这是要搞‘虚君实相’那一套,而且这个“君”还要虚到极点。
其实历史上并非没有类似的先例。
前汉有霍光辅政,前后换了几个皇帝,虚不虚?
后汉从第四么第五任天子以后,哪个不虚?
诸葛亮治蜀,后主刘禅虚不虚?
又比如东晋的历任天子,哪个不要看王谢世家脸色。
不说南朝,西魏的皇帝不虚么?
汉文帝入不了细柳营……
就是大唐的天子……
代宗以后……
只不过,至少在法理上,这些天子还是天子。
而只要法理上,天子还是天子,就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比如天子要与权臣争权,比如权臣想做天子。
三叔这个意思是要直接在法理上限制天子啦。
一个不能治民的节度使不是真正的节度使。
那么,一个位在律法之下的天子,还是天子么?
李洵一直以为三叔要做周公的话是放屁,甚至,他一直以为三叔其实是要做的是周文王,要做曹操。
如今看来,三叔确实是在放屁。
周公辅政,成王还是法理上的天子。
而三叔呢,他既不是要模仿周公旦,更不是要做魏武帝,他这位三叔不做摄政王,却要革皇帝的命。
周公旦做摄政王,为周朝治礼作乐。
他的这位三叔要为新大唐奠定一套新秩序。
哦,这也是治礼做乐。
呵呵,这么看来,三叔还真是个信人,说他是新朝的周公旦也不错。
自秦汉以来,扫平天下,登基称帝,这已经是上千年的传统。三叔明明站在时代浪尖,却决心不走这一步,他不但自己不走这一步,还要绝了别人的念想,断了后人的路。
呵呵。
李洵发现,他直到此时才真的理解,阿爷为什么总说这个三弟他看不透。
可不是看不透嘛。
面对那个位置能如此淡然,至少李洵自问不能。
易地而处,他一定会杀了侄子自己上去。
别意外,唐儿就是这样简单粗暴。
设使阿爷还在,恐怕也做不到吧。
三叔是真淡然。
不是惺惺作态。
不说别的,当着张德、郑守义的面说出这番话,许下这个愿,那就是覆水难收。这都是什么人物啊?李老三你敢说,他两个就敢信。
来日再想反悔?嘿嘿,不脱三层皮是绝对不可能。
而且从三叔的言辞与情绪,至少李洵看不出他有任何作假或者勉强之处。
好像……
似乎……
三叔是真的很厌烦那个位子。
不对,不是厌烦,是厌恶。
李洵方才敏锐地捕捉到了三叔眼底的一丝情绪,没错,就是厌恶。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的厌恶。
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有一次三叔在给他的讲武堂学生兵上课,那天,三叔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我等之新大唐,不是我李家之私产,当为万千黎民共有之乐土。”
当时,台下的李洵只当这是三叔鼓动人心的鬼话。
类似的话,阿爷也说过。
阿爷不止一次说这豹军不是李家之私产,而是众武夫共同的基业。但是,对于阿爷的这话,李洵理解那不过是他家要与勋贵君臣共治而已。
至少,阿爷还是君,而勋贵还是臣。
大唐开国,不就是如此么?
大唐脱胎于大隋,大隋又脱胎于北朝。
当年的上柱国、大将军,不就是联合执政的几个勋贵大族吗?
北周皇帝是这些大族公举的共主,但也只是实力最强的军头而已。
前隋的杨家。
大唐的李家。
不外如是。
但再怎么说,至少在名义上天子还是高高在上的。
细细再想一想,三叔才是真的话里有话啊。
秦二世而亡。二世胡亥,真算得上皇帝么?
前汉开国,汉高帝就是真皇帝了?他自己也说,刘某人不过是替弟兄们做个共主而已,他敢说天下是他刘家的私产么?
所以,他想换太子,勋贵门不同意,他就办不成。
汉惠帝是皇帝么?
汉文帝是周勃等勋贵迎立的,说文帝无为而治,呵呵,他倒是想有为啊,做得到么,敢做么?
汉景帝搞削藩,立刻就是七国之乱,一开始他调得动中央军么?
刘家祖孙几代人前赴后继,后来出了个汉武帝,刘家皇帝这才支楞起来。
后面不就出了个霍光么。
武王剪商,周公治礼作乐,创有天命之说。
商因失德无道而失其天命,周承天命代之。
周天子有天命,所以代天牧民。
换个角度说,就是哪天周天子失了天命,也就该换人了。
周公如此,一是为了解释周代商的合法性,也是要告诫后代不能乱搞,不要失了天命。只可惜天命过于飘渺,天下人感受到的总是这高高在上的君权。
秦汉以降尤甚。
面对君权,所有人都是被动的。
孔圣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孟子最多说一句君不正臣附敌国。
两位圣贤也只能这样劝谏君主不要乱来。
其实,他们那会儿的“君”,与后面的皇帝还差远了。
此时此刻,李洵彻底理解了三叔的心思。
就是要革了天子,哦不,是要革“皇帝”的命,还真是敢想敢干啊。
再将三叔这些年的行为串联起来,李洵不禁更觉心惊。
数十年如一日,他在他的辅军里宣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数十年如一日,他网罗党羽,培植势力。
然后他正好处在一个君权沦丧的时代。
百余年来,大唐天子早就威信扫地了。
呵呵,换了别人,肯定是想自己做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重振天子威严。
三叔可好,他偏偏要彻底踹倒天子,拆了皇帝。
为了今天,他这个三叔已经默默做了二十多年喽!
可是换一个角度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也就是中原总喜欢把天子神化。
在草原,大可汗不从来都是这么选出来的吗?有时候举手推举,有时候直接动刀子。就算做了大可汗,从来也不能为所欲为。
其实,大唐的天子,好像从来也不是高高在上的。
三叔,他不过是在法理上彻底绝了天子的这个特权罢了。
好吧,这并不容易。
难处不在外而在内。
平心而论,谁愿意头顶上有个那么个可以生杀予夺的人呢?
……
郑守义可没有李洵想得这么深刻,老屠子只是觉着,对李三郎的佩服开始有点像滔滔江水了。
易地而处,爷爷可未必能像他这般洒脱。
能做天子,郑某人肯定是要一屁股上去坐一坐的。
这种弄出个无权的皇帝这种骚操作,他老黑是想都想不到。
但是真的好。
郑二爷非常大度地说:“老张你年岁大,你先来。
可说好,你只能干一任。”郑某人掰着指头算算,李三干两任十年他老黑就六十开外了,“奶奶地你干两任,爷爷只怕就没戏了。”
黑厮全然没有注意到,李老三刚才明明说是枢密院公推枢密使,却又当仁不让说要做头两任,后面也要跟他们这些老货私相授受。
这其中有多么违和。
张德也没觉出李老三的安排有甚不妥。悄悄在心里算了算年岁,十年后,自己也就是六十多不到七十,努努力,使劲活,感觉干一任枢密使还是有机会的。
便十分大度地向老黑点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这般,老哥仨就把新朝的前几任枢密使给安排明白了。
李洵发现这老哥仨都说完了,自己的事儿还没个定论,也拿定主意,向三叔躬身一礼道:“三叔,我不做那笼中之鸟。”
这一声“三叔”,比之前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嗯,李洵想明白了,今天就得说好,免得过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正好两个老杀才在,有个见证,也是保人。
得到这句答复,李三郎显然也很欣慰,抚掌笑曰:“好,好,好。这才是我李家好儿郎,当志在四方。这几年委屈你了,不管怎么说,委屈就是委屈,三叔在此向你赔个不是。”说着也大度地向大侄子俯身一拜。
李洵哪敢承受?忙将叔叔扶起,道:“三叔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呐。”
李三郎顺势坐起,道:“具体去留,你不必着急答复。我还要将此征求秦哥儿、承嗣、东城、元郎几位意见。”
处理了大侄子这么个大麻烦,李老三明显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他将双腿叉开,身子斜倚着扶手,说:“另外,这枢密院,我也有个想法一并说了。枢密院就是宰府,这数年咱也摸索了一些办法。
我看,以后可以这样。
各镇节帅皆挂枢密衔,由枢密使总之。枢密使,由枢密公推,过半数当选。枢密使在枢密中委任两人为枢密副使,协助处理日常公务。
另设秘书郎若干,为机要文书。
当然,首任枢密使我就当仁不让了。
至于这枢密副使么,就在咱这些老弟兄里看看是谁合适。”
张德与郑守义都觉着李三郎这话说得没有毛病,纷纷颔首同意。
却是李洵心中又起惊涛骇浪。
三叔这草蛇灰线、见缝插针的本领当真是高啊。
以节度使任枢密,这枢密使、枢密副使、枢密想发挥作用就得常驻京畿,否则开会你都不来那还有个屁用。
但是节度使常年在京畿,那在镇里还把得稳么?
阿爷当年就总说实权节度使是大患,但是积弊百余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为什么朱全忠死后逆梁乱成一团?说到底就是削藩搞得呗。老朱要削藩,而藩镇不愿被削嘛。老朱活着还能压得住,他一死,就反弹了。
不外如是。
卢龙还没有这个问题,可不是卢龙的武夫们品格高洁。
早前是因为没实力,压根没有属镇、附镇,想烦恼都不配。
取下义武,正是三叔一顿折腾,下了老黑的财权,立了个好榜样。
后来再取河东,干脆阿爷亲任节度使,不给别人折腾的机会。
再后来,郑守义移镇去振武军,那边角之地无伤大雅,但是义武的规矩可就是定下了,不论是李承嗣还是张德可都没变过。
设辽东镇,直接让一个降将符存审上位。
义昌镇又是用了降将个元行钦。
真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啊。
李承嗣,这也是看明白了阿爷与三叔削藩的决心,才跑去朔方的吧?
反正,不论这两个夯货能否想得明白,李洵都不打算告诉他们。
就在此刻,李洵小伙子彻底打定主意不在汉地三百州混了。
太他妈凶险喽!
三叔说得没错。
去塞外,去边疆,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吧。
之前三叔说过,李承嗣若能回复安西,便是做个安西王亦无不可,今天也允了他。哼哼,李承嗣做得,爷爷我就做不得么?
山高皇帝远,哦不,山高三叔远,做个实权藩王不好么?
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呢。
……
回来的路上,郑大帅就醒过味了。
李老三这是先拉着爷爷跟老张搞定了大侄子,反手又来编排他老哥俩呀。
很多事情,李洵能想明白,他老黑就想不到?
只不过慢半拍罢了。
赶紧将三弟、五弟和几个儿子都叫过来,连狗头军师一起,老屠子觉也不睡了,商量商量吧。
听罢李三郎的布置,众人皆凝眉苦思。
没办法,老郑一家子起点太低,读书不多,没有人老李家的家学渊源。人人都能感觉到李老三这里有事,但是转眼之间又想不清楚。
军师张泽最先从沉思中出来,叹曰:“唐公,真志诚君子也。”
老屠子就最烦这厮这一点,道:“说人话。”让你出主意想办法,可不是让你在老子面前给李老三拍捧的。
狗头张军师道:“国朝天子,实与世家共天下。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如何愿意受人掣肘?从太宗修世族志,到高宗、武后打杀世家,都是为了贵天子,贱勋臣。至玄宗朝,终于大成。
但是,李家打压勋贵,勋贵岂能甘心?
那安史之乱,难道就是安大帅要闹么?
安大帅起兵年余人都没了,可是后面又打了足足七八年。这里头没有世家大族掺和,谁信?安帅挥下大将崔乾佑可是姓崔。
说到底,不就是天子、世家来回闹么。
其实李家也是世家,但坐了那个位置立场自然不同。
唐公高明就高明在此。
现下可不是隋末,太宗皇帝洛阳一战擒两王,天下抵定。
如今可能么?
朱梁闹到这地步,说到底就是削藩闹得。
不削蕃,乱。
削藩,也乱。
唐公如此布置,是欲使藩镇与国家化成一体。节帅轮庄做枢密使,有事大伙儿商量着来,但是又有个枢密使做主心骨。
如此,这大唐才是一家。
其实,太宗朝,也是勋贵与天子共天下。
凌烟阁功臣只是荣衔吗?
大帅在畿辅做使相,世子在镇中领兵,有何不可?
唐公今日与主公、张公言及此事,便是欲主公、张公想明白此中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与主公、张公说妥,再与秦光弼、李承嗣等说妥,这就定下了大略。而后再逐步办实。
如此,才能合众人之力扫平天下。
休看朱梁势颓,凤翔、淮南、浙江、福建、岭南、蜀中,身后还有个成德呢。
有些事,早做晚做都要做,趁此次大胜定下开国诸事,正当其时。之后征叛逆、讨不臣,功臣、良将不必自危,才能继续力往一处使嘛。”
郑守义撇撇嘴道:“你这厮,是叫李老三收买了吧。”下意识就那眼光去找刘老三,没找到,想起来这厮在镇里看家呢。
“哼,力往一处使?
中原未定,李承嗣就跑去朔方吃砂子了。
我看洵哥儿也要往外走,不是往西,就是辽东。
这叫力往一处使?
振武军,看李老三这意思,爷爷还能坐多久?二哥儿就能坐得稳?奶奶地,爷爷辛辛苦苦这些年,又要便宜他李老三么。”
有些事就经不住细想。
李老三说得再好,很多事其实是要他郑老二破费买单的呀。
张泽却并不退让,道:“那也比自己乱起来强啊。”一句话怼得老黑无言以对,又道,“大帅,既要做枢密使,眼界亦须开阔。
依我看,将来塞内不会再有实权节度使,但在边塞却不可不设实权节度使。
而且,就算要削藩,也只能一步步来,不能一蹴而就。
大帅,谁开国,也不愿藩镇割据延续下去。唐公如此安排,已是极好了。”见老黑一家都做凝眉苦恼状,张军师提高调门道,“明公!还不明白?唐公这是等着明公开价呢。”
郑守义疑惑道:“开价?”
对这一家子的迟钝,张书记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抖擞精神说:“主公,当初主动向先辽王要求移镇,先辽王亏待主公了么?
就算要削藩,也不能一步到位。
李枢密必然是见缝插针,顺势而为。
这么多弟兄呢,李枢密便是要动,也一定是慎之又慎。必须先做出个榜样给大伙儿看看,也看看大伙儿都是什么反应。
观李枢密办事,何曾孟浪过?
振武军是主公苦心经营起来地,就算要交出去,又岂能白交?这点道理,唐公不晓得么?这不是已经允了明公做枢密使?还有什么要求,咱提呀。
咱大胆提啊。
唐公就等着主公漫天要价呢呀。”
“爷爷漫天要价,他好落地还钱?”郑老板这下转过弯了。嗯,这也确实是李老三的做事风格。
其实当初就寻思着爷爷去畿辅做宰相,儿子在边塞做大将领兵的么。振武军是爷爷一手弄起来的,只要爷爷在位,儿子大军在手,谁还能翻个浪花么?
想好的事情,怎又乱了套。
说来说去,李老三还是要跟大伙儿找个平衡。
嗯,这跟他老黑摆弄手下这些大小兵头也没什么不同。
做大帅能坐得稳的,哪个不是端水高手。
小屠子哥几个也总算听明白了,频频点头。
郑老三道:“哥啊,俺也四十有五,这毅勇都带得实在辛苦。若李三说到做到,我陪哥哥在畿辅如何?嘿嘿,也享几年福。
振武军让二哥儿几个看着,出不了事。
张公所言不差。灭梁,且打呢。还有那些妖怪,远不到鸟尽弓藏之时。
再说,二兄先做几年枢密副使,再做一二任枢密使。嘿嘿,朝中有二兄靠山,镇中有子侄援手,给咱家安插布置一番又有何难?
此事关系重大,也非我一家。那张家,秦家,李承嗣、魏哥儿,哪个不要考虑这些?便是将来有一日扫平了天下,有谁想要鸟尽弓藏,也得问问咱手中这刀枪答应不答应。
何况要我看,唐公只怕也是忧惧将来为人秋后算账,才做此安排。”
郑守义道:“何如自己登位做天子呢?”
张泽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永嘉南渡,司马睿逃去江东,无兵无粮。江东大族推他做了皇帝,然军国大事无不决于豪族之手。我看,唐公就是要效法东晋故事,与主公等勋贵共掌天下。”
心说,把个没权的天子竖起来,联合这些勋贵把持朝政,高啊。
这个门道郑守义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只是面对这种关系重大的课题,屠子出身的郑大帅总怕自己想得不够周全。所以老屠子黑手一拍,道:“罢,想想要甚好处,议妥了俺去找李三说项。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