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子夫……”
···
“倒是个聪明的。”
未央宫,椒房殿。
听身边的椒房殿大长秋,说起‘卫中郎’替姐姐卫子夫给自己带的话,皇后曹淑面呈思虑之色,片刻之后,又无奈的含笑摇了摇头。
作为平阳侯府的贵女——尤其还是上一代平阳侯的血脉、当代平阳侯的幼妹,曹淑在侯府内的地位,虽比不上曹氏嫡系男丁,但也绝非卫子夫这样的奴生子、还处在‘练习期’的姬妾所能碰瓷。
说句坦诚的话:在侯府出生、长大,一直到册封入宫,为汉皇后,曹淑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其实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卫子夫。
兴许碰到过,或是目光从卫子夫的身上飘扫过;
但曹淑不记得了。
对于这个名为‘卫子夫’的小歌姬、奴生子,曹淑至今都没有半点印象。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天子荣对卫子夫的青睐、偏爱,曹淑脑海里蹦出来的,都不是类似‘凭什么?’‘她也配?’之类的质疑或牢骚;
而是没有半点阴阳怪气,满含着诚挚的:卫子夫是谁?
前些时日,兄长曹寿来探望自己时,委婉的提及此事,曹淑才知道了卫子夫并非‘外人’,而恰恰是自己自幼成长的平阳侯府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歌姬。
——而且还未成年,没到婚娶的年纪;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曹淑心里当然也有些牢骚。
陛下口口声声‘皇后还年幼’‘生育不稳妥’之类,结果到头来,还找了个比自己还年幼的?
偏偏还是和曹淑同出平阳侯府,却仅仅只是奴生歌姬的卫子夫?
若说心里没有不舒服、不觉得这是天子荣在羞辱自己,那就是曹淑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尤其是在听说当今刘荣,连卫子夫的三个弟弟都宠爱有加——把十岁上下的哥儿仨都接进了宫,还允许最年长的卫青自由出入石渠阁后,曹淑心中,更曾生出过一阵极为强烈的屈辱感。
欺人太甚!
风风光光把侯府嫡出的贵女接近椒房宫,到头来,却拿侯府的奴生歌姬来羞辱自己的皇后!
便是说破天去,这件事儿,刘荣也绝对占不着半点理。
不过后来,冷静下来之后的曹淑,便也逐渐释然了。
事实上,早在还没有和‘椒房’二字扯上瓜葛,还只是平阳侯府众多嫡出女子之一的侯府贵女时,曹淑就已经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有了大致的预判。
——作为侯府嫡女,曹淑这一生,必定是没资格追求‘爱情’的。
左右不过是和如今汉家,某个同样曾经显赫,却也同样淡退出朝堂中心的功侯家族联姻。
而后,自然就是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容忍,甚至主动充实自家夫君的后院,以完成‘开枝散叶’的宗族使命。
只是后来,意外被选定为当今刘荣的皇后,让曹淑下意识淡忘了自己曾经,对未来生活的展望。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加入另外一家侯府,和嫁入未央宫,
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与其他彻侯家族联姻,还是嫁入未央、入主椒房,曹淑的命运,都是给某位大人物做发妻正室;
既做了正室——尤其还是这个时代的正室,那就得有容忍姬妾的觉悟。
即便这个迎娶曹淑的‘大人物’,从原本预想中的侯爵、侯世子,变成了如今的当今天子,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一点。
这样一来,曹淑的思路,也就被捋的通顺无比了。
——作为皇后,曹淑或早或晚,总是要或主动、或被动的接受天子荣四处留情,后宫逐渐充实的现实。
既然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未央宫中,会多出许许多多‘姐妹’;
那么,相较于那些脾性不一,且出身大概率不会比曹淑差太多的后宫姬嫔,和曹淑同属平阳侯府,又是奴生、奴籍,与曹淑有一层主仆关系的卫子夫,更让曹淑容易接受一些。
起码日后有了事,有这么一层主仆关系在,卫子夫无论如何,也不敢跟曹淑玩儿什么落井下石、妖媚争宠之类的把戏。
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卫子夫是否足够聪明,是否能够想明白这一点——明白在这皇宫之中,皇后曹淑,就是自己最大,同时也是唯一的靠山、人脉。
现在看来,这一点担忧,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大必要了。
卫子夫,显然足够聪明。
甚至聪明的有些过头,让曹淑心中,莫名生出了些别样的担忧……
“那卫青——卫中郎,可还在殿外候着?”
思虑良久,曹淑终是轻启朱唇,悠悠发出一问;
得知卫青确实在殿外等候,便让人将卫青给召进了椒房。
按理来说,曹淑贵为皇后,坐镇椒房,除了母族亲长外,不大方便接见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
不过好在卫青年纪足够小,同时又是曹淑在平阳侯府的‘故人’;
以侯府嫡女的身份,见一见侯府曾经的小奴仆——再加上有卫子夫这么一层关系作为桥梁,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你,就是卫青?”
这是卫青第一次踏足椒房殿。
准确的说,在这个时代,除了皇后的亲长、子女,以及当朝天子,基本没人有这个机会,能看看传说中的椒房,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样子。
一走进椒房,卫青就嗅到了殿室内,那若有似无得椒泥香。
——椒房殿,顾名思义,说的就是皇后居所,需要以椒、香等合泥搅拌,再涂在墙壁之上。
只是此时的卫青,并不敢抬头看看那涂有椒泥的墙壁,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模样……
“奴,参见皇后……”
“贱名污了皇后的耳,死罪……”
嗯?
只轻描淡写的两句应答,却让曹淑下意识挑起了眉角,心中对卫子夫、卫青这一家子,也生出一阵极为浓厚的兴趣。
——姐姐卫子夫,一个奴生歌姬,得当朝天子青睐,却能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第一时间来向皇后低头;
弟弟卫青也不差!
照理来说,卫青虽还年幼,又是奴生子的出身,但毕竟已经被当今刘荣任为郎官,又宠爱有加;
见了皇后曹淑,不卑不亢自称一声‘臣’‘末将’,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可卫青却自称‘奴’;
便当是在提醒曹淑:俺们并非完全没关系,好歹也是同出平阳侯府……
很显然,这一声‘奴’的自称,是卫青在和曹淑攀关系。
可紧接着,又是一句恰到好处的‘参见皇后’,即全了君臣之礼,又攀关系攀的恰到好处,完全没有过火。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曹淑当即做出判断:卫青这年纪轻轻的郎官,也同样是个人物!
于是,曹淑不可避免的,就好奇起卫子夫、卫青这一大家子。
——莫说这么一家子奴仆、奴生子了;
便是尚冠里寻常的彻侯家族,一代子侄十数人,乃至数十人,能出一个拿的准轻重的男丁,都是羡煞旁人的事!
便是男丁凋敝,出个能拿主意、能看明白事儿的女儿,那也是能保家族二十年不衰的大幸。
就拿曹淑出生的平阳侯府来说——自打初代平阳懿侯薨故至今,平阳侯曹氏家族,再也没有出过哪怕一个能独当一面、撑起侯府的男性子侄。
便是女性,也只是在太宗皇帝年间出过一位,却也只是十几岁开始主了平阳侯府三五年,到了年纪便嫁了出去,平白便宜了同样开始走下坡路的酂侯一族。
到了曹淑这一代,若非曹淑入了椒房,平阳侯家族的彻底衰败,说不定就是这一二十年间的事。
这,就显得卫子夫、卫青这两个连‘农户子弟’都不是——出生就是地狱开局的奴仆家庭,却能显露如此天资的姐弟俩,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了。
既然来了兴趣,曹淑自便扯着闲聊的幌子,同卫青拉起了‘家常’。
不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同时,也是为了了解一下日后,在这硕大后宫中的盟友,究竟出生于怎样的一个家庭……
“禀皇后。”
“奴除了老母、阿姊,另有兄一、姊二、弟二。”
“——母亲卫媪,仍为平阳侯府侍妾;”
“长兄卫长君,为侯世子骑从;”
“姊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皆为平阳侯府歌姬。
“弟卫步、卫广,本为侯府童仆,蒙陛下信重,用为中郎,于奴同居宫中,以习读兵法韬略……”
一番简单的家族背景介绍,无疑又让曹淑找到了一个关键点。
——兵法韬略!
尤其还是石渠阁的兵法韬略!
要知道汉石渠阁,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先入咸阳’时,萧相国从秦石渠阁中竭尽全力,所保留下来的典籍、文档来充实。
虽然残卷、残章数不胜数,且至今都还没有整理完成,但至少兵书库存,石渠阁是如今天下最全、最完整的。
从留侯张良圯上受书,自黄石公手中得授的《太公兵法》,即兵书《六韬》;
到淮阴侯韩信所留,虽为吕太后毁去了半部,却又意外被寻回的一整部《淮阴兵书》,即《兵法三篇》。
再到后世人眼中的‘屠龙术’:《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等。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凡是时至今日,都还没有失传、绝版的华夏军事典籍,石渠阁都有全天下留存最完整的拓本!
而卫青、卫步、卫广三兄弟,却得了当今天子刘荣应允,自由出入石渠阁,查阅这些随便拿出一本,都足以让天下人抢破脑袋的兵法……
要知道就连寻常皇子,都无法得到如此许可;
太子储君有意研读,都还得每每上奏请准——获准一回看一回,每要看一回,便再奏请一回。
“陛下,这是想要以外戚掌兵……”
如是想着,曹淑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只带着邻家姐姐般温和的笑容,示意卫青继续说下去。
见曹淑如此反应,卫青心下也不由的稍安。
看样子,皇后似乎并没有因为姐姐‘争宠’,而对姐姐,连带着这一大家子怀恨在心?
如是安下心,卫青说起自己的身世,也就愈发坦荡起来。
“母亲为侯府侍妾,早年多以美色侍奉侯府贵客。”
“故我兄弟姊妹七人,皆不知生父何人。”
“——便是知,亦不敢坏了规矩,贸然寻上门去。”
“倒是奴,前两年被生父接回了府,却又不为嫡出兄弟、姊妹所喜,非打即骂,日夜不休。”
“若非托了阿姊……”
“哦不;”
“若非托了皇后的福,被陛下召入宫中,怕是至今都还在生父家中,为奴为婢……”
如是一番话,虽是没有出乎曹淑的预料,却也让曹淑暗暗为这一家子感到了些许揪心。
——一家八口,除去一个专供平阳侯府待客的侍妾,便是足足七个奴生子!
从这兄弟姐妹七人如今的身份,也不难看出这样的家庭,在贵族府上的结局。
男性,多为少主仆从,或随少主建功立业,以命为少主杀出一条康庄大道;
或以气力换得果腹,穷其一生,都在繁重的体力活中蹉跎。
至于女性,就更直白了——貌美些,便为歌舞女姬,将来被某个客人看上了,就大大方方送出去,全当是人情往来;
外貌普通些,如那卫媪,便直接作为侍妾,招待温饱思淫欲的客人。
平日里,却也做些洒扫、东厨的粗活。
了解到这些,曹淑心中已经有了大致推断。
——这一大家子,包括眼前的卫青在内,都是在侯府艰难生存,故而早熟、早慧的苦命人。
与此同时,至少卫子夫、卫青姐弟俩,又都是拿的稳轻重、看得透利害的聪明人。
这姐弟俩如此,其他几人,也大抵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一家子至今,都还属于母族:平阳侯府的奴仆……
“或当真可为我所用……”
有了想法,家常也扯完了,曹淑也终于接过话头,为今日这场看似寻常的史诗级会面,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哪日出了宫,便给你三姊带个话。”
“——既是得了陛下宠爱,便在侯府好生将养着身子,免得日后入了宫,无福为国开枝散叶。”
“平日里出入、起居,也都多避讳些,莫沾了污名,徒惹陛下不喜。”
···
“陛下的意思,是我还年幼了些,怎也得明年才能承恩。”
“待我身怀六甲,陛下身边,总要有个体己人照看。”
“——约莫就是明后两年了罢;”
“到时,我会亲自同兄长禀明,自侯府遴妙龄女,进为滕妾,与我同居椒房。”
“你兄弟日后在宫中,也可不时来椒房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