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户部衙门,税务司公事房内,居中左右分坐着户部尚书周秉政和侍郎唐海刚,下首左侧坐着苏圣平,右侧则坐着泉州府通判罗炳南。
苏圣平坐在椅子上,手拿一本账册,道:“罗大人,您说您对泉州府三年前的账册不熟悉。那下官问你,去年的账册您总熟悉吧?”
罗炳南也是手拿一本账册,道:“苏大人,小账不敢说,大账在下还是熟悉的。”
苏圣平道:“那好,下官问您,去年一年泉州的进城丁税是多少?”
罗炳南看了眼手中的账册,道:“总共三千七百八十两五十九文。”
苏圣平咧嘴一笑,道:“罗大人确定这是您大帐中的数目?”
罗炳南道:“自然是,这账也报给了福建藩台衙门和户部,都是有据可查。”
苏圣平道:“那就奇怪了。我查了泉州府城去年一年的账册,算了算每日、每门、每个兵丁上交的细账,进城丁税的总额却是四千九百六十三两八十三文。相差一千多两。”
罗炳南道:“苏大人,你说笑呢吧?”
苏圣平笑笑,道:“是不是说笑,等下会让罗大人知道的。”罗炳南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苏圣平接着问:“进城丁税这样的小数目,或许罗大人没有记在心中。那我请问罗大人,去年一年泉州府的农税是多少?”
罗炳南道:“泉州一府五县共收缴农税十八万七千八百七十四两。”
苏圣平道:“不巧,下官计算了各县各镇各村上交农税的细账,共收银二十万一千五百九十两。相差近一万四千两。”苏圣平说到这,罗炳南心中终于开始突突了。
苏圣平接着说:“收入咱们暂且放在一边,再说说开支。罗大人,请问去年从乾安到清溪的官道因山洪冲毁,重修一项,请问开支多少?”
罗大人赶紧翻看账册,道:“共花两万七千三百二十两。”
苏圣平一笑,道:“可惜下官的账册和您的又不同,根据我从每日人工支出、每日材料支出、每日伙食支出等小账算来,共花两万一千五百两,相差近六千两银子。”
……
在苏圣平和罗炳南前后对了十几个账目后,大冬天的罗炳南终于开始流汗,直到周秉政开口道:“罗大人,苏大人那边有清查你们泉州府上交的账册统计后的各个小账的具体数目,等下你就到税务司领取。至于最终相差的数字有多少,你知我知皇上知。到底泉州府明年的税额定为多少,你回去好好思量。实话告诉你,之所以第一个找你谈,不是为了杀鸡给猴看,而是本官要给你充足的时间写信回泉州和你们知府商量税额的数目。如果你不信苏大人那边的细账,尽管拿回你们自己交上来的账册,拿回去随便算。”
罗炳南战战兢兢的走了,以他多年为官的经验,虽然一些小账上的数目自己心中没数,但是诸如农税、修桥补路那样的大事上面,自己多多少少也知道个大概,没想到苏圣平报出的数字竟然和自己知道的相差不多。不是说他整日无所事事,都没查账吗,真是被坑了。
和罗炳南同样不解的还有唐海刚,今天他一言不发,就是等着看周秉政和苏圣平到底有什么招数能够压服那些地方官。见罗炳南一开始还有点趾高气昂的样子,唐海刚心里就笑道,什么东南党,什么下一代领袖,在自己的利益面前都是浮云。可没想到苏圣平三言两语一对账,罗炳南就露怯了,以他的才智,自然知道罗炳南一定是心中有鬼,忌惮苏圣平查出的数目,这才会变成一副乖孩子挨训的模样。可这苏圣平不是啥事也没干吗?作为领导,唐海刚自然不会主动发问,总有明白的时候。
苏圣平喝了口水后,站起来,道:“大人,接下来应该和哪个府对账。”
周秉政道:“先不急,本官很奇怪你如何是这么快就把细账查清的?”
苏圣平道:“无他,一是算账的人必须得和此事无干,方能尽心查账。二是微臣教了他们一个简易的账册制作方式,与现今的记账方式不同。”
周秉政对苏圣平算是比较了解,对他干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并不觉得不对,反倒是唐海刚笑道:“没想到圣平还懂记账之法。”
苏圣平心说,这阿拉伯数字一下子也跟你们说不清,再分类归纳整理,自然快多了,不过这真不好解释,只能说:“也就是简单的统计之法。”
周秉政不管这些技术细节,道:“接下来你就按这个跟地方的官老爷先对对账,然后让他们自己去领账单。五日后,我和唐大人再和你一起与他们议税,二十之前要把各府税额定好。”苏圣平欣然领命。
唐海刚看着周秉政和苏圣平两人轻描淡写的就把困扰朝廷半年有余的议税之事给说定了,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到底是周秉政之前就有了成算,还是这一切都是苏圣平带来的?
周秉政实际上并没有唐海刚看起来那么轻松,一来苏圣平的能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二来他还得考虑后面如何威逼那些地方当权派主动增加合适的税额。周秉政深知一旦朝廷无钱办事,可是会造成政权崩塌,所以加税是必然的。但是,作为有对朝廷、苍生有想法的高官,也不能冲在前面,否则一旦得罪了全体地方官,那后果不言而喻。到时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哪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皇帝把唐海刚派来,是起到监督震慑作用,监督户部不得以党派利益枉顾朝廷利益,震慑地方官员老实加税。所以唐海刚这种人,帮忙敲敲边鼓、抢功劳是可能,真的冲锋陷阵完全不用想。因此,只能依靠苏圣平。但是看着眼前苏圣平提交的建议各府增加的税额,他认为还是多了点,觉得应该兼顾一下那些地方官的感受,到时这个好人他再来做。
苏圣平就如对待罗炳南一样,用详细的数据又和两个府的官员比对了账目。当然,对一些比较敏感的账目,如泉州的商税、衢州的农税等各府最大头的账目,他都避而不谈,给各府和周秉政操作的空间,因此他虽然给了周秉政那张建议税额,其实也已经是含了水分。无奈周秉政还是认为过高。
其间,皇帝陛下得知议税之事能够很快就出结果后,特意在朝会上给户部或者是周秉政等人撑腰,声言所有人不得对户部施加影响,一律由户部和各府商谈,若有发现违法定然不饶。当然,事实总是和皇帝估计的相反。明着不能来,自然会暗着来。
所有参与议税的,不怕周秉政和唐海刚,尤其怕和苏圣平对账,鬼知道他那么短时间内就能查清那么细的账。于是各种托请纷纷上门,搞得苏圣平不胜其烦。就连周舟都被人搞得出来说情。
两人刚刚送吴红梅一行人返回泉州,回到家后,苏圣平才说:“周舟,你说的什么和天下官员为敌,我不是不懂。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情我自有想法,你不用担心。”
周舟道:“圣平,从小到大,你就有主意,但是这次你确实要小心。那些人不敢对我爹和唐大人怎么样,对你可不会有顾忌。”
苏圣平哈哈一笑,神秘的看了周舟一眼道:“曾经听闻文官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如果没有这么一出,我如何跟你父亲和皇上自请外出?”
周舟没有理会苏圣平,自顾自在那思索苏圣平所说的文官三思,好一会才问:“圣平,你想外任?”
苏圣平郑重的点点头,道:“对啊,最好到哪个县当县官。你知道我不喜欢当官,考国试、进官场无非是想进入这个体系,免得自己和朱强他们遭受来自官场的打击。”
周舟见苏圣平说的认真,也对他有所了解,以他如今的名气、家底、本事以及和自己父亲的关系,真要当官的话,自然是在江宁最好,不用几年时间,朝堂上自然就有他的位置,而不是如今的想要外任。
苏圣平接着说:“不说我了,你有没有兴趣外任?”
周舟道:“我爹的意思是明年先把婚事给结了,然后就在江宁按部就班熬资历,等时机成熟了再外任。”
苏圣平呵呵一笑,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不过,我还是希望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能和我一起外出。”
周舟道:“我也想和你一起,如果能回泉州那是最好。说实话,对如今的朝廷我还是很失望,此前那些破事你我都清楚,这样的内耗对国对民都极为不利。像我爹他们那些一心想要做事的,虽然也反感这样的党争,但实则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党争,而且不自觉的会把所有事情往党争上面去想。就像刚刚你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留在江宁,不说出身东南,还有一个那样的老爹在,但凡想做点事情,人人都会因为我是东南党,处处防备我。虽然我现在清醒,可是久而久之就怕会和我爹他们一样,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先把对方斗倒,等自己上台再做事。可那样子,不仅斗争的过程中内耗严重,掌了权之后大部分精力还要应付明枪暗箭,真要做事又是千难万难。真不如回泉州和同学、兄弟们在一起自在。”
苏圣平看着周舟侃侃而谈,道:“没想到你想的这么透彻,不过你还忽视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除非推倒重来,否则朝廷这样的弊端是无可救药的,任何人上台掌权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