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洛都城东南,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邸地窖之中。
一名三旬多的清癯文士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地扫视下方跪着的两名平民服饰的中年男子。
“尔等皆是得了二皇子提携才有今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清癯文士冷声诘问,下方两名换了平民服饰的中年官员皆是惶惑不安,其中一人道:
“林先生,真不是我等不用心,实在是最近这洛都过于沸反盈天。那姜氏小儿食言自肥,忽然提前公布了科举大纲,上洛的百家夫子、先生们都极为不满,与颜夫子、管夫子、赵夫子、张夫子及其门徒天天吵得厉害。
那个报纸署九月又火上浇油,不仅大周日报扩了经义版,还出了本求是期刊,整整六十页,这下更多读书人有机会公开参与骂战了。”
“林先生,还有一本《天下奇闻录》,里面的奇谈怪论实在是太好看了,不关心骂战的读书人、甚至许多两千石的公卿都赞不绝口,没事儿就聊两句。”
“对对对,今日一早又出了本连环画,只一日便卖光了二十万册。”
听着二人絮絮叨叨诉苦。
面相清癯的林先生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却直指要害地道:“洛都有二十万读书人?”
二人登时被一噎,其中一人讪讪解释道:“是商家订了这许多,应是要发卖到旁处去。”
林先生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变化,略显玩味地道:“所以,不是尔等太无能,而是姜氏小儿太狡猾?”
两位官员都面无人色,颤声求饶道:“请林先生给我等一条活路吧。”
林先生神色鄙夷地轻哼一声:“二皇子出洛后,便只剩下造反一途。尔等上了二皇子的船后,便只剩下一条道走到黑。如今做点小事却要瞻前顾后,不肯卖命?这般废物,留之何用?”
边说着便密室外大步行去。
两位官员花容失色,匍匐在地,抱住林先生的腿就不撒开,苦苦哀求道:“林先生,再给我等一次机会吧!”
一名身高八尺有余的魁梧壮汉提着鬼头刀就闯入密室,凶悍的眼神审视着两名官员,露出残忍的微笑。
“两位官老爷,俺快刀七刀快滴很,保证不疼。也甭担心在下面寂寞,全家都会下去陪。”
两位官员亡魂大冒,面对这绝世凶人,竟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只是抱着林先生的裤腿哀求道:
“林先生,我等愿豁出性命为二皇子办大事!”
林先生终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安排一子北上平原,去二皇子帐下效力,再安排一子远走他乡。剩下的,还需要我教么?”
两位官员面色惨白,这是要叫他们拼上全家性命啊?可若是拒绝,便是连两条香火都没了。
悔不该当初为了升迁,上了二皇子的贼船,如今竟是要拿全家性命来还?
目送两位官员失魂落魄地离去,林先生冷笑一声:“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只是废物罢了。”
林先生爬出地窖,走出民宅,在快刀七的护卫下,上了一辆马车朝着城东文萃坊行去。
天音楼。
洛都最有名的四大青楼之一。
二楼一个小隔断里,一个五十出头、须发稍显凌乱的老郎君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闷酒。
今日是天音楼当家清倌人薛湘灵演奏今日忽然爆火的《明月几时有?》。
如此逆天好词,竟然没头没尾地出现在连环画中,到底是谁作的都不清不楚。
《鸳鸯梦》的作者署名是“自在真人”,难道那个不大正经的新任报纸署令竟也有如此大才?报纸署果真才子辈出乎?
前有姜云逸,后有张自在,竟都是才华绝世的世家遗珠,如此多人才竟被埋没,合该世家日薄西山!
极少数知情人士绝口不言,只当没有这回事。
许多文人骚客痛心疾首,只这首绝世好词,竟然就这么暴殄天物地给《鸳鸯梦》这种烂俗的故事垫桌脚,是可忍孰不可忍!
塔型的天音楼上窄下宽,足有七层高,楼顶弹琴,全楼都能沐浴其中,回声效果极好,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第七层唯一的阁楼中,一袭白衣的薛湘灵抱着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边弹边想起那日在洛河畔偶遇郎君的一幕幕。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弦随心动,好好的一首团圆词,竟被弹出了幽怨、自怨自艾的味道。
除了一楼的暴发户们稍稍有些喧嚣,二楼往上的贵公子都安静听曲,一个个如痴如醉。
权贵家的纨绔都是礼数周全、通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自然能听得出曲目的优劣。
那些啥也不懂、只知道砸钱睡女人的叫暴发户,难登大雅之堂。
一曲奏罢,二楼的老郎君已是半醉,竟是情难自已,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哭是无能者聊以自慰的手段。”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宋延年的共情悲伤瞬间止住,猛然坐直了身子,抬起头,目光警惕地审视着对面那张清癯而冷漠的脸。
“滚!”
林先生也不恼,这是被戳破心思后的正常反应,当即收敛表情,左手食指蘸上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七”后,便立刻抹去。
宋延年面色微微一变,旋即霍然起身,拂袖就走。
林先生竟也不阻拦,只是状似随意地轻叹一声:“废物终究只是废物。”
宋延年身体微微一僵,面容微微扭曲,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驻足神色阴晴不定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竟大步上了三楼。
林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脸颊微动,等了数十息,才起身也上了三楼。
进入一个小包间后,林先生看到,宋延年正端坐在小桌前闭目养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见他进来,立刻主动开口道:
“你最好能拿出诚意来,否则我不介意把你送给储君千刀万剐。”
面对威胁,林先生丝毫不惧,只是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嗓音冰冷而低沉地道:
“一个落魄皇子,一个落魄公子,凑一起谈诚意?这洛都什么时候有那种东西了?
有人不甘心,你也不甘心,难道这还不够么?
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一个废世子,有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若是没有,还谈个屁?”
宋延年心下一惊,旋即便神色阴晴不定起来。良久,他双眸坚定起来,豁然抬头,沉声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林先生这神色稍霁,坐到其身旁,压低声音道:
“烧粮!”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