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淡然道:“陛下只是拉不下脸,未必是不想。四月那场大朝会,难道你忘了?”
文仲谋立时想起,田景明弹劾姜云逸却被闷杀的那次,皇帝可是真的趁机狠狠羞辱了满朝公卿一把。
那时他尚能作壁上观看热闹,如今却莫名其妙就被滚滚大势席卷其中,这见鬼的天下一盘棋,怕不是真要把方方面面都揉圆了捏扁了?
“江东尾大不掉整整三百年,世祖复周时,中原疲敝,亟需休养生息,这才轻轻放下。
但是后世子孙却安享太平无所作为,甚至连社稷命脉的运河都能荒废八十年。
这等大事,陛下敢指望哪个去办?”
听到黄玉如此分说,文仲谋也与有耻焉,当即抗辩道:“最后还不是他自以为是搞砸了?不然何来如此祸事?”
黄玉淡定道:“陛下既然没有责怪,就说明陛下不认为是他办砸了。陛下只是没有耐心扯皮罢了。”
“江东都要反了,还说没办砸?你不要帮他狡辩。”
黄玉轻呵一声:“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和那小子对江东的看法其实是一致的,那帮人就只想偏安罢了。
三百年了都没敢真反,现在忽然就够胆了?果真敢谋反,陛下还能高看他们一眼。广陵之事,毋宁说是某些人蠢,以为朝廷真奈何不了他们。”
“那小子六亲不认,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若是没有陛下撑腰,且看他如何收场?!”
文仲谋愤愤不已,他从未招惹那小子,却被一而再再而三打击,这口恶气着实难忍。
黄玉给老友添了茶水,道:“自古孤臣大多没有好下场,一旦失了圣眷,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文仲谋听他忽然这般说法,当即狐疑地道:“你也觉得他立不住,那你侄子怎办?”
黄玉淡然道:“陛下比你我看得更清楚。”
皇帝的功业、太子的君位与姜云逸已经深度绑定,没有调整余地,那就只能调整其他的。
文仲谋愕然了一下,旋即神色凝重起来,却见老友又端起茶碗,当即起身告辞离去。
目送老友黯然离去,黄玉无奈地摇摇头。
能混到公卿的,哪能啥都不懂?大抵还是不甘心罢了,死皮赖脸来磨他。
又是指责那小子行事不稳妥,需要持重之人扶着;又是说那小子得罪人太多,需要可靠之人帮衬。
文某人就是那个持重的可靠之人,是陛下可以信重之臣,是可以陪着太子走长程的稳妥之臣。
可惜啊,连其他相国都没有说话的余地,他一个快卸任的都统领又能帮上多大的忙?
陛下托孤的阵容早就明确了,内阁四相就是。眼下要做的,是铲除高风险因素。
内阁增相,主要是平衡天下大局,另外就是政务方面确有需要。
他这老友能否入阁,全看运气。果真轮到备胎入阁,只能说朝廷局面非常糟糕。
他也给老友指明了唯一出路:说服皇帝。
不是姜云逸来定,而姜云逸有能力说服皇帝,这个政治逻辑要搞清楚。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黄玉面容一肃,端坐于位置上。
一个小校快步走来,单膝跪地:“都统领,昨日徐州卫信报,荆舍人昨日一早离开广陵,向西而行。”
黄玉眉头微微蹙起:“他去西边做什么?”
“没有说。”
“即刻传讯,叫他不准擅自行事!”
黄玉下意识吩咐了一句,却未听到小校回应,当即眉头一皱,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无奈地道:“罢了,随他折腾去吧。”
“都统领,陈留、河内、南阳、弘农等地流言愈演愈烈,说是红毛夷大举入侵,广陵已经沦陷。”
听到小校如此说,黄玉面不改色,仍旧漠然地道:“洛都之内,敢造谣生事的,能抓尽抓。
洛都以外,顺藤摸瓜,牵扯其中的,留存好证据。”
“是!”
洛都稳则中原稳,中原稳则天下稳,确保洛都平稳是第一要务。
至于洛都之外,是何用意却是不得而知。
“告诉下面的人,洛都这些时日维持静默,天大的事也不准放信鸽。但有差池,卢金鳞可不是前车之鉴。”
小校忍不住抖了抖,都统领杀人从来都是不提前警告的,这次却一反常态,足见重视。
卢金鳞正是原扬州卫统领,因未及时上报吴郡私自造纸办报一事,被紧急召回洛都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右龙武卫大军南下的消息肯定捂不住,但只能叫他们腿儿着传递,绝不能过快传到江东,以尽可能确保用兵的突然性。
为了确保这一点,整个司棣的信鸽全部停飞,并进行了严密监控,如果出了岔子,后果可想而知。
卢金鳞虽然被处置了,但他的家人安然无事。一旦这次潜龙卫内部出了问题,大概就是直接灭族。
小校快步离去,黄玉来到略显低矮的窗台前,望着窗外尚未化开的积雪,怔怔出神。
他如今唯一的牵挂也就是那个心野了的大侄子,叫他去广陵接洽红毛夷也就算了,当此局势险峻时刻,竟然自作主张乱跑,真是岂有此理。
肯定是跟那小子学坏了,主观能动性太强,看见什么都要管一管,不搞点事情出来难受。
……
皇帝已经班师回朝的消息在洛都全面传扬开来,各方皆是哗然不已。
红毛夷炮击广陵的消息也在暗中传播,只是在潜龙卫的高压监控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造谣生事的人倒是被抓了不少,大多是外地客,有几个还是年轻的士子。
内阁的行文发到各府寺,府寺上下尽皆愕然,不管心中如何想,却无人敢于置喙,更无人敢拒绝。
哄皇帝开心嘛,人臣本分,不丢人,何况这次还有头最铁的姜云逸牵头。
只是翰林院方面却是掀起一些波澜。
墨家巨子赵夫子闲云野鹤了一辈子,一把年纪了竟然开始上班了。虽然他不懂造船,但总得网罗几个可靠的工匠操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得不做。
骤然听闻内阁行文,当即勃然大怒:“竖子!竟敢逼迫我等行此谄媚之事?!”
道门张夫子也道:“这肯定不能忍!”
名家公孙夫子也附和道:“赵前辈,要我说,这就去把这公文呼在那竖子脸上,叫他晓得我辈读书人不是他的鹰犬!”
见这两个小暴脾气义愤填膺的样子,赵夫子只能强压下自己心中的不满,叹道:
“随他去吧,传达下去,谁爱写谁写。便是不写,还有人敢拿刀架在我等脖子上不成?”
公孙夫子微微愕然,心说前辈您这立场变得也太快了吧?上句还在骂娘,下句就跳反了?
张夫子也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反正老夫没空伺候。”
三位常在两院操持的夫子选择隐忍,公文便被迅速传达了下去,翰林院中一片哗然。
本就一肚子委屈的名士们登时炸了,来找夫子出头,夫子们却众口一词,全凭自愿。
反应快的已经明白,夫子们是不想为这点破事去找那竖子理论,不然可能又要被大气一顿,那竖子肯定能讲出一大堆歪理来。
“我辈读书人来这里是为天下谋划大事的,不是搞阿谀奉承的!”
道德洁癖者愤愤然不肯罢休。
“省省吧,又没有迫你。”
“是极,谁叫人家‘不似人间客,应是谪仙人’呢?我等凡夫俗子,忍忍算了。”
听到如此说法,群情愤愤的名士们尽皆默然。
也不知最早是谁这般说的,反正洛都坊间已经传开了。
从来都是文无第一,若是旁人得了如此雅号,一定得鸡蛋里挑骨头叫他难堪。
可是那竖子的的确确超乎常人而近妖。
文能开宗立派,治国能开万世之新气象,诗词也冠绝当代,就差骑马打仗了。
忍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