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日头逐渐升起,阳光好似从黑夜中冲出的精灵,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院中,如遮辉褥,清晨的空气中有一种安详之味,让人感觉心胸开阔,心旷神怡。
若是换成往先,刘琦一定会早早起床,身着劲装持长弓佩剑出门晨练,绝不虚度这样一个清爽的清晨。
但今天的他实在是没有心情。
督促着那些侍从将张方的尸体埋入院落的深坑中,看着他们向坑中扔入了最后一铲土并铺平实后,刘琦的心方这才安定了下来。
他招呼过那十二名负责看守张方的侍从,言道“尔等一如往常,每日送饭轮岗,勿让外人察觉……也不要使人接近了此地。”
“诺。”十二人齐齐而应。
又吩咐了他们一些细节中事,刘琦转头又看了下埋着张方尸体之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个怪异的想法。
要不要在这上面种一棵树,留个纪念呢?
但随后,刘琦还是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打消。
怕是那树活不了。
刘表的那名随侍按照刘琦的要求在舍内搜查,完事后出来向他禀报
“府君,舍内有张方笔墨的缣帛和简牍不多,只有七份,照府君吩咐,已经全都包好,供府君回去验看。”
刘琦用左手掐了掐自己的晴明穴,疲惫道“好,诸事已毕,那就回去吧。”
他迈步走出了软禁张方的院舍,带着典韦和刘表的那名随侍,乘辎车返回襄阳县中。
一路上,刘琦一直在回想着今日之事。
虽然将张方死亡的事情暂时压住了,但这种方法其实并不稳妥。
凭白没了一个囚徒,特别还是南阳张氏中人,如何能隐瞒的久?这事早晚必有疏漏。
似此,该如之奈何?
刘琦靠在辎车的车壁上,身体随着辎车来回颠簸晃悠。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认真的揣摩着眼下的局势。
上雒功成,刘氏父子声望甚隆,董卓坚壁清野,河南尹的难民大举南下……南郡人户激增……襄阳大城筑建……袁术和袁绍各自拉拢各地郡守刺史,意图互搏……
此消彼长,按照这种情况来看,袁术短期内应是不敢随意向南郡发兵的。
毕竟袁绍和兖州四小龙目下对他虎视眈眈(桥瑁,刘岱,鲍信,张邈),再加上王匡、曹操、王邑皆为其臂助,二袁之战随时可能爆发,袁术现在应是在四处派人连纵说和,寻找盟友支持他对付袁绍。
既然袁术暂时不会来荆州……那何不乘着这个空档,去荆南巩固己方势力,稳定局面呢?
当然,想要快速的除掉张羡,还是很难的。
历史上刘表在全盛时期,平定荆南四郡的叛乱也花费了数载,而且还是在张羡病死之后,才能够克竟全功。
张羡若是不死,不知刘表还要和他僵持到几时。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刘表在全盛时期与张羡作战,那其实也正是张羡势力的全盛时期。
建安三年时的张羡,已经是历任零陵、桂阳、长沙三郡两千石高官,正是他势力最大,威望最隆的时期。
按刘琦估计,张羡真正的崛起时间应是在他任长沙郡守之后。
长沙郡与荆南另外三郡相比,民富殷实——拥有十三县城,二十五万五千户,一百零五万口,为荆南之最。
最重要的是桂阳和零陵两郡若要通往荆北,就必须要经过长沙境,张羡若是坐镇于长沙,便可以截断荆南四郡所有通路与税赋。
所以说,乘着张羡还未将势力过多的渗透到长沙,抢先下手,对荆州而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又该如何去遏制他呢?
刘琦环抱双臂,在辎车上细思。
……
“公子,到了。”
车外的典韦唤了他一声,将刘琦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刘琦睁开眼,下了辎车,看了看也是颇为疲惫的典韦,道“典君,我已令人在驿舍内为你备了歇脚处,稍后着人引你去休息,你且在驿舍安居,来日我请明严君,为你在襄阳置办宅居。”
典韦似有些犹豫地道“公子不需某家在此护持?”
刘琦被典韦真挚的表情弄笑了“这是严君宅邸,是我的家……我在此绝无险事,典君就勿要多虑了。”
刘琦这么说,典韦便放下了心,他遂按照刘琦的吩咐,跟着牧府中的随侍去驿舍歇息了。
刘琦则是打着哈欠,迈步走入了牧府院落。
一夜未睡,刘琦现在虽很想补个觉,但他不能。
他必须要先找刘表商量荆州诸事。
眼下的荆州,还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存在。
估计今日白天是睡不成了。
就在这时,突听东南角向,两道略显稚嫩的声音骤然响起。
“大兄!”
刘琦转过头,看见两个身着华服的少年,拼着抢步跑到他面前,向他环抱式的拱手作揖。
“见过大兄!”
见了这两个少年郎,刘琦疲惫的脸上立时便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仲璜,叔攸!”刘琦迈步上前,伸出两只手,分别拽住了他的二弟和三弟,来回打量着他们二人“哎,为兄仓促而归,一入襄阳便往署中叙宴,昨晚归家,你俩却都睡了……好久不见了,你们好似又长高了不少。”
刘修今年十四了,但发育甚好,瞧着却是比刘琮都要高些。
他笑嘻嘻地道“我与仲兄适才还去房门外等大兄你,可就是不见你出来,仲兄非说大兄昨夜劳累,因而晚起,可我说大兄在家中之时,便日日勤勉,怎会睡懒觉?他还非要与我立下赌约,弄的我跟他傻呆呆的站了小半个时辰……仲兄,你我赌约还作数不?”
相比于性格开朗的刘修,十六岁的刘琮显然是要腼腆一些,也更稳重一些。
他面色一红,道“好了,算我输了,不过是‘曰若稽古’的批释而已,回头送于你便是。”
刘修用力的一拍手掌,道“如此甚妙!仲兄可切莫反悔,我喜爱仲兄的那套书简,可不少一日两日了。”
刘琮淡淡道“我不反悔……不过你需自己去我房中搬,不可找人帮忙,也不可一次性拿走,如此方能予你。”
刘修闻言,表情顿时一僵。
汉朝官学,共有五经十四博士,其中《易》分四家,《书》《诗》各分三家,《仪礼》分两家,《公羊春秋》分两家,共计十四。
若是要熟读十四经卷,倒也不是特别困难,但汉朝经学,繁杂就繁杂在各州各郡的今古学派对十四经的注解加释实在太多。
有些经书的注解加释甚至达到了一人就能编纂出百余万字,直跟后世的网络有一拼之力。
问题是网络的数百万字是用电脑打出来的。
然为经学注释者,那真是一笔一划,在简牍缣帛上用隶书一字字的写出来的。
何等的大毅力!
换成后世人,有几个敢试试手写网络一天更万字的!
而刘琮手中所珍藏的‘曰若稽古’注释,是秦延君用三万字对其进行的解释批注。
用三万字去解释四个字,类似的解释批注在各家学派中层出不穷,又经过百年积累……可想而知,很多汉代的经学士子,幼年学经,往往是学白了头,可能才会勉强说经而已。
三万字批注的简牍,那至少也是一大箩筐了……刘琮让刘修自己去搬,还要一次性的,分明是摆明了不想给。
刘修急了,气道“仲兄如何这般无赖?端的无信!”
刘琮面色不变“你我事先并未言明,算不得我耍赖。”
“大兄,你管管他!”刘修转头求刘琦。
刘琦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二人之事,我可做不得主,你俩若是不忿,大可找个幽静的地方,比武单挑,以定胜负。”
刘修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大兄此言是也!仲兄,咱嘴上也见不得真章,且按大兄说的,寻一幽静之所比比手腕才是。”
刘琮显然在武技方面远不及刘修,闻言直接往旁边站了两步,居然是想往刘琦的身后躲。
刘琮低声道“经学门中,儒林之士,焉可妄动拳脚?”
刘修嘿嘿笑道“不动手也行,仲兄需得将简牍予我!”
刘琮面露犹豫之色,求救似的看向刘琦。
刘琦拍了怕他的肩膀,道“仲璜,人生在世,要拿得起放得下,你得愿赌服输。”
见刘琦替刘修出言,刘琮这才同意让刘修去他那取经卷。
见刘琮一脸不愉之色,刘琦安慰道“你二人也不必着急,为兄马上要替父亲主持抄录蔡邕的两万四千余部典藏,届时你们兄弟随为兄一起去瞧瞧,若有相中的典藏,便着人再多抄录一份便是了。”
刘琮和刘修闻言,尽皆大喜过望。
“多谢大兄!”
“果然还是大兄疼我们!”
“……”
兄弟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刘琦遂去了书房见刘表。
刘表早就起来了,此刻正在书房中批阅南阳政务。
“见过父亲。”刘琦向刘表作揖施礼。
刘表抬头望向他,却见刘琦面色苍白,眼眶发黑,眼白中隐隐间似有些血丝。
刘表皱起了眉头“如何这般憔悴?昨夜是一宿没睡?”
刘琦心道我现在才回府,自然是一宿没睡的……再说那边也没法睡。
自己还能搂着张方的尸体睡一宿?想想都浑身难受。
“是,孩儿昨夜一宿未免,方才回府……孩儿有要事,想向父亲禀明。”
刘表却是摆了摆手,道“为父且不听。”
说罢,便见他一指旁边的床榻,道“你躺上去,休息一会再说。”
刘琦闻言一惊“那是父亲的床榻,孩儿如何睡得?”
刘表淡淡道“为父之榻,汝如何便坐卧不得了?听话,去眯一会吧。”
“谢……父亲。”
刘琦按照刘表之言,来到他书房的软塌前,脱履侧卧,面冲南墙。
身后,是刘表坐在桌案前,时不时翻阅竹牍的‘哗啦’声响……
宁静而又祥和的感觉。
一夜未眠的刘琦,听着身后刘表翻阅竹简的清脆声,仿佛是在厅催眠曲一般,不知不觉间,其眼皮闭合,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刘表放下了手中简牍。
他转头看了刘琦片刻,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慈祥,很从容,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毫不吝啬。
老头慢慢的站起身,寻了一卷薄褥,来到榻前小心的为刘琦盖在身上。
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了书房……
父晨读,儿卧寐。
书房中竟是一副暖人心脾的温馨画面。
对刘表而言,今日书房中的景象,此刻,似让他颇有些天伦之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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