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浮白。
李照是天大亮的时候才走出这一处营帐。
这一夜,她坐在营帐里细细思量,既要想叶惜惜出现在淅源附近的原因,以及她会是大军首领的可能性,又要去想赵毅挑眼下这个时节攻打淅源的原因。
淅源作为与黔中道交接的地方,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这也是为什么顾奕竹之前会将周世通放在这里的原因之一。然而陇右局势越来越紧迫,又因为英吉利亚人的南下,中原也变得多方掣肘了起来,以至于德胜军根本抽不出大量的兵力防守淅源。
淅源失陷是转瞬之间的事。
李照打头阵,其后援军迅速赶到,协助阮素素等人收尾,这一战,倒是突显出了德胜军优秀的协作能力。
然而战事给淅源带来的仍然是非常严重的伤害。
说回叶惜惜身上,在此之前,叶惜惜已经消失了许久。而叶涟漪是被李照杀的这一事实,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了,所以叶惜惜要报仇也绝不会找歪了去。
那么叶惜惜出现在淅源能是单纯地游山玩水吗?
要知道,如今九颗九龙宝珠可都已经现世了,李端和李玉然拿着手上的九龙宝珠和身上的凤凰图在欧阳宇以及张敬忠的赞助下,研究了长达一年的时间。
她们笨吗?
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就没有笨的。
更何况,李端的手里还有着不少李程颐的手札。
也就是说,李端也好,李玉然也罢,虽然李照并没有分多少精力去盯着她们,但同时也清楚,她们假以时日破开李程颐留下的密钥,并不难。
所以李照不得不怀疑,叶惜惜是为了秘藏而来。
毕竟,如今的李照手上有什么牌,叶惜惜是不大清楚的。她所能看到的表象就是,不管是清风谷还是蜀山剑派,亦或是八仙教,这些江湖门派或多或少的站在了李照的身边。
这对她来说,加大的不仅仅是复仇的难度。
这么一来,她想要拿到李氏秘藏的欲望只怕会更加强烈。
此外,当下赵毅和英吉利亚人合谋,这便使得欧阳宇和张敬忠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打,英吉利亚人的炮火与骑兵所向披靡,退,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了选择的欧阳宇和张敬忠,已经是破釜沉舟的境地了,不抢一波李氏秘藏坐大,就只能等着被赵毅蚕食。
是的——
哪怕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程度上的证据证明,攻打淅源的士兵所穿所持所射皆为长安朝廷制造,但李照仍然对于他们背后的势力抱有怀疑的态度。
说到这个,李照又想到了殷州城底下的东西。
那东西要是抛出去,只怕会叫英吉利亚人彻底吓破胆子,从而给端朝足够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可她不能用。
不光是因为知北游的限制,还因为她自己内心的那些一点点微末的道德约束。
过分强大的武器被某单一个体操纵时,往往会给这个人带来凌驾于生命之上的超然感,而人类本就是脆弱不堪的,往往容易迷失在这种超然之中。
当然,现在的李照大概已经没办法算得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了。
她撩起帘子出去时,正逢一阵微风吹拂而来。这风带来了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以及清晨的冷意,叫李照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远处一个少年朝着李照跑着,嘴里喊道“您是李照姑娘吗?”
来人是淅源城里的学生,名叫林西。
如今淅源局势一定,不少人便想要投靠德胜军,入军营参军,周世通作为对淅源城老少最有影响力的人,当然是将李照其人、其身份给宣传了个透彻。
如此一来,寻着李照名头找上门的也就出现了。
“早安。”林西走到李照近前后,拱手行了一礼,随后继续说道“在下林西,淅源学堂学子。听闻您在淅源并不久留,有什么是在下能为您效劳的吗?城中百姓皆感念您的恩情,希望能为您尽一份力。”
李照熬了一夜,刚因吹了些冷风清醒,此时还在揉着额角。听完林西说话之后,她嗯了一声,抬眸看他,说“眼下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们为我做的,若你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如回到城中去,帮助周围的人重建家园。”
林西一直弓着身子,他应了一声是,转而问道“您现在是想去哪儿?需要在下为您引路,带您回淅源吗?”
“不用了。”李照转身。
别了林西之后,李照开始往东走去,沿途穿过密林和小溪,最后在日晒三竿时,抵达了一处略有些荒芜的山谷。
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李照在营帐中沉思时,发现了柳名刀留下的记号。
这一夜,光是研究那零零碎碎散落在营帐各处的微小记号到底代表着什么,就已经耗费了李照大半的时间。最终,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扒拉了半天字眼,从字缝中看出东边两个字来。
正当李照四处搜寻的时候,山谷一侧的大石头后走出来两人。形容略有些潦倒的柳名刀朝李照挥了挥手,喊道“小照,这儿!”
李照刚要回话,脚下却是一顿。
柳名刀身边站着的——不正是久未蒙面的柳俜?!虽然这人蒙了半张脸,长发未束,有些凌乱,但李照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又为什么会和柳名刀在一起?
自那日山洞一别,李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柳俜了,他去了哪儿?可还好?
怀着这份疑虑,李照缓步过去,假装没认出柳俜一般,径直同柳名刀问了声好,随后略带促狭地问道“名刀大哥是抓到了敌军首领吗?怎么不直接留下,害我这一番好走。”
“不是我,是他。”柳名刀揽了身边的柳俜过来,手搭在他肩头,对李照说道“这位小兄弟可是帮了我大忙,小照,你该是认识他的。”
被柳名刀揽着的柳俜这才抬手扯了自己脸上的面罩下来,朝李照温和一笑,口中说道“好久不见,小照。”
李照定神端详了他几眼。
柳俜像是成熟了许多,皮肤变得黝黑了起来,眉眼舒展着,少了昔日的那些跳脱,而多了些稳重。
乍一看,此时的柳俜与柳越很相似。
然而当柳俜知道自己面前这个兜头罩脸的人是李照之后,他眼中那逐渐变得温和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将他拉回了柳俜的状态。
“谨言?你为什么在这儿?”李照佯装诧异地问道。
柳俜微微颔首,回答“我与柳大哥在营帐附近相遇,因为当时四周情况十分混乱,所以不得不带着人先行避开。”
柳名刀哈哈一笑,打岔道“多亏了柳俜,不然那些追兵可是够呛。”
接着,柳俜朝一侧避让了一下,露出后头大石头底下躺着的人来,继续说道“这是叶惜惜的军师,关震。他装成乞丐,想要在万军从中浑水摸鱼地离开,被我和柳大哥抓了个正着。”
“哪里那里,明明是你抓到的,我不过是遇着了而已。”柳名刀摆了摆手,走到关震身边,用靴子踢了踢关震,转而对李照说“我也是和你分头行动之后,瞧着那敌军营帐里头有异动,等他们集合之后,才摸去了将军营帐。当时见到柳俜抓人,我还当是将军,结果没想到是个军师。”
地上的关震被五花大绑着,身上破布烂衫,蓬头垢面的,看着的确是个乞丐的模样。受了柳名刀几脚之后,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一醒就连忙大声求饶“我知道的我都说了,两位大侠,放了我吧。”
“把你之前对我们说过的,再说一遍。”柳俜一脚踩在关震的脸上,阻了他余下的话,跟着抽了长剑出来,收脚,将剑架在了关震的脖子旁。
旁边的柳俜不着痕迹地,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
李照回头看他。
柳俜此时却已经越过她,走到了关震面前。
“谢什么呢?”李照故作轻松地跟过去,抬手拍在柳俜肩头,说“你当初不告而别,可不是一句谢谢或是对不起就能搪塞我的,等了了这事,你得请我吃饭才行。”
三言两语,她就让柳俜始终绷着的背松缓下来了。
“叶惜惜她做了赵毅手底下的将军!正是因为她截取了欧阳宇和张敬忠的密信,才会找赵毅要了人手来攻打淅源。此前的佯攻是我的主意,可惜的是里头被抓的人没有跟我们里应外合,否则我们攻下淅源,是迟早的事。”关震说完,畏惧地抬眸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一身黑的女人。
“叶惜惜?”李照三分惊讶,七分了然地复述了一遍。
“是,是她,就是她。”关震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说“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被遣到这种地方来。要我说,打这种小地方有什么用,一没钱,二没粮,打了也只是一块废地罢了。”
所以关震在嗅到战败气息之后,第一时间就舍了叶惜惜,选择逃跑。
跑是跑了,可惜跑半道,就被人给抓住了。
李照跟着走到关震面前,其后,她蹲下去,直视关震,问道“叶惜惜是赵毅手底下的将军?赵毅是疯了吗?什么人都升做将军。还是说,叶惜惜在赵毅手底下做了什么事,使得赵毅发现了她有领军的才干?”
因为有意沉着声音,李照说话时,便带着几分森冷。
“她,她手上有九龙宝珠。”关震说完,朝后蠕动了几下,大喘着气说“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找到什么宝藏,也就赵毅信了,老子可不信。”
“既然不信,为何为他卖命?”李照又问。
关震抿了抿嘴唇,吞了几口口水,抬眸看着李照,古怪地笑了声,回答道“这年头,能捞到钱,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赵毅给的还不只是钱。”
是粮食。
一个人卖身给赵毅,便能换得全家吃饱穿暖,何乐而不为?不过也仅仅限于是卖身罢了,可不是卖命。
“叶惜惜人呢?”李照追问道。
“大军一被打散,叶惜惜就不见了。”关震老老实实地交代着,“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营帐外头,她刚接了长安来的信,说要去接一个人到营帐里头商议要事。我本是要跟着的,她却一反常态,不仅不要我跟着,还不许士兵靠近营帐。”
关震有那么老实吗?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在叶惜惜接人回来之后,关震一瞧着那头营帐重新亮起了灯,就赶忙摸了过去。他偷听了一会儿后,不光是知道营帐里头的另外一人是男人,还知道这人与叶惜惜有旧缘,两人相谈甚欢。
正当里头叙着旧的时候,关震突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一声号角声。
这并不是淅源城里的那种集结的声音,而是属于关震所领的这只军队的冲锋号角!被吓了一跳的关震连忙拢了衣袍转身,一边往声音响起处跑,一边皱着眉头嘟囔道“我在这儿,叶惜惜在里头,谁下的冲锋号令?”
至今,关震也不知道那冲锋的令是谁下的。
起先这大军仗着人多,还能强压淅源守军一头,可当那个从天而降的鬼影出现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丢盔卸甲的关震连随身的钱财都来不及去收拢,草草摸了手边尸体的里衣,撕烂了往身上套,跟着就匆匆离开了。
“你没有看到叶惜惜接的谁?”柳名刀的手一动,那剑锋就压在了关震的肉里,“可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柳俜嗯了一声,接话道“方才你说的是,叶惜惜领着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进了营帐。”
关震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嘴里喊了声哎哟哟,其后答道“是了,那营帐里头一亮灯,我可不就能从外头见到那人的身高……几位,几位大侠,我说的真是实话。那人长什么样,我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我肯定说,何至于如此?”
“杀了吧,既然他满嘴胡话,留着也只是碍事。”李照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起身,声音十分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