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没有参加徐藏的葬礼。
雨势渐大,他撑着伞,跟裴烦沿着相反的山路,从另外一条小道离开小霜山。
宁奕很清楚,今天的这场葬礼,根本就不是葬礼。
他隐约能够听到山的那一面,传来了一些人的笑声。
一个人死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会留下一些东西,如果是剑客,或许会留下自己最钟爱的剑器,如果是书生,或许会留下来一些书籍,手稿即便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会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
徐藏来过这个世间,他留下来的不仅仅是剑。
有人憎恶,有人喜爱,这是一种情感的传承或许会留下很多年,一直不会消磨殆尽,这才是一个人留给这世间的东西,记忆,有人会记得他,那么他即便死去了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的重生。
这是千手大人说的话,算是一种安慰。
宁奕记下来了,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徐藏让自己抱着细雪,去闯小无量山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就留下了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参加这些葬礼的人看不见,千手师姐看不见,齐锈和温韬看不见即便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也看不见。
这是徐藏要让自己看到的。
宁奕不去参加徐藏的葬礼,是因为他觉得徐藏没有死。
但凡是看到了棺木里那张男人苍白死寂面孔的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宁奕害怕自己怀疑。
他害怕自己动摇所以他索性就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丫头很安静的没有说话,她陪在宁奕身边,挤在伞下面,能够感受到,今天宁奕的情绪很不正常。今天是徐藏的葬礼,蜀山的修行者,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些悲伤的意味,这一年来,徐藏和赵蕤先生的棺被封在小霜山上,裴烦其实想过今天要出席这场葬礼但听到了隐约的笑声,她忽然觉得宁奕此刻的选择十分正确。
但是宁奕把悲伤隐藏得很好,他走得很慢,山路两边的霜竹摇晃,雨水打湿山道,路径很滑,并不好走,宁奕也不看两边的山竹,他目视前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在裴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痴呆儿。
就这么一路前行。
裴烦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眼中的神采逐渐焕发,她能够感到周围天地星辉的变化似乎有什么在急切的呼唤。
她看到了宁奕悬挂在脖前的骨笛,透过衣襟,轻轻在震颤跳动。
宁奕带着裴烦,来到了一处峡谷的入口,蜀山深处,像是被一刀切开,将整座山体切成两半,一线天后,幽幽寒风吹出。
两个人站在入口之处,撑着雨伞,雨伞成了累赘,天地大雨被浑厚的山体拦住,但风气很劲,从一线天的那一端猛烈吹出,裴烦的衣袍被吹得向后鼓起。
一枚悬空的符箓,在虚空当中随风摇曳,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宁奕为何最近心神不宁,半夜离开小霜山外出。
嘴唇干涸的少年,挑起眉头,想要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枚敕令。
然后猛地回过神来。
宁奕如临大敌,攥紧伞柄,他脑海恢复了一片平静,看着在自己身边惘然而又困惑的裴烦,从小霜山离开到这里的景象一幕一幕浮现而出,魔怔一般。
裴烦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问道:“这是,后山?”
宁奕额头已经出了一把冷汗,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接伞过后的行为,就像是梦游,骨笛在呼唤自己来到这里。
每一天都是如此。
每一天自己都会不知不觉来到后山,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宁奕将要触摸那枚敕令的时候,魂海便会恢复平静,留给他自主选择的权力。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裴烦,并没有选择隐瞒,而是认真说道。
“这是后山。”
“我想进去。”
蜀山的山门内,今天很热闹。
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了小霜山,徐藏的那口棺被揭开了,他们会在那口棺前聚上很久,整整一天,是蜀山所谓的“葬礼”,这一天的时间,棺木揭开,来客拜访,蜀山会向着所有质疑的修行者和背后势力,证明蜀山的小师叔徐藏已经死了。
千手意念凝聚的星辰巨人,盘膝坐在黑棺之旁,默默承受着赵蕤先生敕令的责罚,顶着雷霆威压,一只手搭在徐藏的棺木之上,防止有人出手破坏。
来自白鹿洞书院的黑袍女人,红着双眼,默默上前放了一捧小白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小霜山的风很大,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大风便将置放在徐藏棺前的白花吹得漫天散开,看起来并不悲伤,而是带着一股冷清的肃杀意味。
教宗陈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人群,周游并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仍然保持着站立肃穆的注视仪态,在白鹿洞书院那个女子离开之后,他便是唯一的肃穆者。大多数的麻袍道者,聆从陈懿的命令,留在这里,代替教宗大人,为死去的徐藏默哀和哀悼。
陈懿的身后跟着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撑着黑伞,离开阴沉的雨幕。
“蜀山的徐藏,是一个让人觉得心痛的人物。”
陈懿走在伞下,他轻声说道:“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就这么死去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残酷,魂海和身体都已经寂灭,比死人还要死得彻底。”
陈懿眼中有一种复杂难明的神采,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不敢接话,三个人走出了小霜山,白木车厢和随从都已经等候在外面。
年轻的教宗摆了摆手,轻声温和道:“这里是蜀山的地界,我们是客人,不方便这样出行现在时候还早,我想走一走。”
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面色有些犹豫,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念头。
于是一人轻声而坚决说道:“教宗大人这是违反条例的事情。”
陈懿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套说辞,他温柔笑道:“条例是人定的。我坐累了马车,想要步行去一些地方难道都不可以?”
麻袍道者接过话语,小心翼翼道:“教宗大人愿意步行,应该等我们人齐,然后跟随保护,只要是教宗大人想去,那么大隋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去。”
陈懿看着麻袍里的那张清丽脸庞,为自己打伞的,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在麻袍里看不出年龄与身材,只觉得那具躯壳之下,藏着的都是一样的灵魂。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蜀山的千手大人,是大隋天下感知第一的修行者如今徐藏葬礼,四境之内的高手数之不清,谁能瞒得住千手?谁敢来冒这个风险?”
麻袍里的那个姑娘,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为了安全,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周游先生喊来。”
陈懿点了点头,于是那位麻袍道者便撑伞快速离开,等候在外的白木车厢,纯白骏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踏着马蹄。
“走吧。”
另外的一位麻袍道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陈懿,听到教宗大人拿着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命令。”
陈懿走出了雨伞,拎着白袍,踩出了一个小水坑,怔了片刻的麻袍道者一边连忙举伞跟上,防止尊贵的教宗大人被雨淋湿,一边焦急说道:“教宗大人请你稍等片刻请你停一下。”
陈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意味,他声音稍冷说道:“周游先生放弃修行,陪我出行,并不是要当我的侍从,而是想来参加这场葬礼不要打扰周游先生,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另外,不要跟我说规矩,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那位麻袍道者咬了咬牙,把嘴里的规矩两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千手的魂海笼罩蜀山,这里很安全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的风景。”陈懿刚刚那一套略显冷峻的说辞,明显镇住了麻袍道者,他声音柔和说道:“不要担心,陪我出去走一走。”
陈懿看着蜀山的雾气,山体的轮廓显现又隐没,他身边的麻袍道者,小心翼翼撑着伞,浑身已经湿透,不敢让陈懿淋到一丝雨,教宗大人的步伐很快,看起来真的很想看一看蜀山的景色。
不得不说这座千年圣地,的确是一个极美的地方。
山雨飘摇,人烟稀少,偶尔响起鸟鸣,冷清而又肃穆,不食人间烟火。
麻袍道者忽然一怔,他感到了雨势的变小但并非如此,他目光聚集在教宗大人的身上,一路上忙着递伞,到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是一堵巨大的高山。
遮住了所有的雨丝。
远方,可以看见山体的轮廓,被一切两半,宛若天成,不可思议。
麻袍道者轻声喃喃道:“这就是蜀山的后山?”
陈懿笑了笑,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声音。
“是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木然而又无情,就藏在他身后的雾气当中。
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一道影子砸了过来,在麻袍道者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将一整件麻袍都撕碎。
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惨叫,嘶喊,都没有。
峡谷的影子笼罩之地,那柄没了遮雨作用的雨伞叮当一声砸落在地。
陈懿注视着那道走出雾气的影子,将麻袍道者重重摔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年轻的教宗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当中的慌乱、疑惑,在这一刻全都被抛之脑后。
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走出雾气的那道影子,笑了笑,无所谓道:“当然知道我尊敬的教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