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一停住脚步,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那片狭窄而又逼仄的山道,乱石嶙峋,雨水杂碎,他攥着“燕归巢”,摇摇晃晃,逐渐站定。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如愿登上了长陵的山顶。
雨势有渐小的趋势。
白衣少年已经不再是白衣少年,柳十一的衣袂,衣襟,都沾染了泥泞。
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他还记得一丝一毫的剑意,剑招,剑湖宫流传下来的剑典,那么就算他的手中,只有一根枯木枝,这些雨水也不会溅到衣上。
这些泥泞的沾染,非但没有使柳十一变得狼狈,在他站定之后,反而显得他更加挺拔,他双手按住“燕归巢”的剑柄,站立不动如石碑。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道”。
他已经走完了自己的“道”。
接下来,他要等一个人上山。
柳十一轻轻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宁奕。”
柳十一知道自己的道在哪里,他要追求极致的简单,选择忘却所有的剑招和剑意,只遵从自己的本心,现在他走到了长陵山顶,那颗本命剑心,已经凝聚出了一个初胚,摇曳在心湖之内,缓慢落定,很快就会诞生出一颗完整的剑心。
此后他所走的剑道,便是一条只属于自己的剑道。
宁奕选择把长陵的石碑都看一遍,这未尝不是另外的一种“剑道”,与自己而言,本质上并没有高低之分。
柳十一在等宁奕登顶。
他的心湖看似平稳下来,实则还是一片紊乱,沸反盈天,内里的每一颗水珠都在震颤,颗粒分明,有着冲霄而起的趋势,剑湖宫的那些剑法剑招剑典,原本已经在长陵山道上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又重新记忆起来。
柳十一长长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神念保持一丝清明。
那些过往的记忆,被他掷在脑后,只留下一道极致简单的轨迹,那是自己在长陵中挥斩而出的一剑。
他的一只手倒提剑柄,另外一只手握住手腕。
随时可以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直接拔出。
雨珠落玉盘,长陵山顶的雾气缭绕。
柳十一默默等待。
他希望宁奕能来。
他知道宁奕能来。
时间缓慢流逝,柳十一巩固着自己所悟到的那一剑,心湖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他并没有等多久。
柳十一拔剑而出,一剑斩下。
轰隆一声,雾气应声而散,长陵山顶的另外一面,被这道剑气斩开清明与太平,露出了原先的真面容来,历经沧桑的台阶,有一道模糊的,同样泥泞的黑袍身影,缓慢登阶而来,收起油纸伞,拖曳着细雪剑尖在地上滑掠,不断轻微与台阶碰撞的宁奕,站在了雾气所开的那一条道上。
“那条路很难走。”
柳十一认真说道:“我以为你登不上来。”
“过程十分艰难。”宁奕咧嘴笑了笑,他的神情有些疲倦,“如果守山人不是那么好心的话,我可能就在涅槃境界的石碑处倒下了。”
宁奕与柳十一并不相同,他的衣袍没有破碎之处,身躯也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剑气创伤,但是他的神魂,已经疲倦到了极点,长陵那条立满石碑的古道,矗立着太多大人物曾经留下来的遗藏,守山人的黑袍,悬浮在宁奕的身后,像是一双宽厚的肩膀,更像是一座浑厚的小山头,顶住漫天的风雨和神念。
那就只是一蓬普通的披风,黑袍随风摇曳,发出轻微而又缓慢的猎猎响声,周遭不断雾化,更像是幽游的魂魄聚拢而来。
柳十一笑了笑,道:“守山人对你,还真是很招呼呢。”
“可能是像我这样不顾死气,去参悟石碑的人,已经很久很没有出现过了。”宁奕揉了揉面颊,笑道:“守山人希望我多分担一些长陵的晦气?东境的那些天才,不敢吃这些死气,加在一起都没有我一个人多。”
柳十一的面容逐渐凝重,他认真审视着宁奕,宁奕身上的黑袍,竟然也开始了丝丝缕缕的雾化,袖袍之中摇曳缠绕着一条又一条细小的蛟龙,看起来煞是威武,但其实不然,这些都是死气的凝聚,两座天下都没有除去这些死气的法门。
柳十一正色道:“你准备走徐藏的那条道路?”
徐藏的道,向死而生。
碎星跌境,来升剑气。
宁奕摇了摇头,微笑道:“徐藏的道,是徐藏的道,我才活了十几年,我还没有活够呢,谁要走他那条一心求死的剑道?”
柳十一沉默下来。
他严肃道:“吃了这么多死气,你以后会遇上很大的麻烦。”
宁奕不置可否,平静说道:“不吃的话,会有更多。”
油纸伞尖在地面不再拖曳,宁奕也登上了长陵的山顶,黑袍与白袍,站在长陵的山顶上,雾气岚散,微风轻掠。
“我以前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副画面。”
宁奕轻声感慨道:“柳十一,我以前在西岭长大,菩萨庙里无亲无故,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大,有四座境关,有一座天都皇城,有两座天下,修行者可以御剑飞行,可以弹指断山,可以一道剑气,斩断大江大河。”
柳十一默默听着。
柳十一在剑湖宫出生,长大,他跟宁奕唯一的差别,就是生下来就继承了剑湖宫的道统,见过了大隋天下的诸多大修行者。
他想听听,宁奕要说什么。
“西岭里流传着质地粗糙的画册,志异,书籍,里面把这个世界描绘出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竟然如此之大,如此之精彩。”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站在这里,脚下是天都诸多的修行者。”宁奕笑了笑,神情虽然疲倦,眼神里缓慢亮起了光彩,“我们在山上,他们在山下。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翻到过的一本古籍,里面有一幕场景,很相似。”
宁奕一字一句道:“决战长陵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