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月的寒气中,来上一顿京城特色的锅子自然再好不过了!
京城里的老爷们对于各式各色锅子爱得深沉,从冬至开始,凡是数九的头一天,都要吃火锅,甚至到了九九的最后一天也要吃,也就是说九九中要吃十次锅子,还都不一样。
第一道的涮羊肉,第二次的山鸡锅,第三次的白肉锅,第四次是银鱼,第五次是紫蟹,后面便是各种鹿肉黄羊野味锅子,到最后一次则是出名的一品锅,
用鸽子蛋、燕窝、鱼翅、海参等名贵物品炖出一大锅杂烩菜。
以前冬天没有太多玩的东西,吟诗作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玩得起,戏班子不是所有人都爱听,再加上天寒地冻,大家都更宁愿窝在自己的火炕上。
连放风筝都直接拴在杆子上,凛冽的冬风一刻不停,风筝能飞上一整天都不落地。
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整一桌好吃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便成为了京城人的共识。
在进入二十世纪后,这种在吃食上精雕细琢的功夫敌不过电匣子的铺开,天南海北的消息从小小的收音机中传出来,
听厌了朝廷粉饰太平的吹捧,调到咿咿呀呀的京剧节目,就着燃煤小火炉,屋子里面热气腾腾,搓上一盘麻将,给京城的二代们开辟了崭新的玩法。
就是开战以后大烟断了货,原先的烟馆都关门了,让他们干啥事都提不起来劲。
这些人的父辈大多都折在了十几年前的欧战,祖辈对于独苗自然是溺爱的很,宁肯让他们被大烟抽坏也不愿意让他们上战场,
导致除了朱亮这个冒牌货,整个朱家宗室竟然没有一个能骑上战马的,全都是些瘾君子,
听说现在他们开始成群结队的到四海药店买处方药,那玩意比大烟的劲头还要大。
冯如在人民党驻京办事处分配的小屋中换上便装,上好绸缎裁剪的棉袍,脚上则是飞虎军配发的冬季棉鞋,挂满雪花的大棉帽挂在墙上,每一根绒毛都沾上细密的雪花。
京城的第一场初雪就这样来临了,对于还在宫中闲情逸致的妃子来看,这是锦上添花,可对于把冬衣卖掉来支付夏天赊账的穷人们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城中的济善堂和教会的布施点都挤满了人,四海商行开设的冬季施粥场所临时将每天早上一千人的限额提升到12小时三千人,但仍然有不少人冻毙于路旁。
郭松龄带着从聚福楼打包来的散酒,顶着风雪来到这里蹭饭吃。挑起门帘,他看见里面的炕上已经坐着三个人,就差最后一个位置了。
“哟,蹭饭郭又来了?”
冯如阴阳怪气的说道,又从柜子中摸出郭松龄的碗筷,三个人挪动屁股,给人高马大的郭松龄腾出了个位置。
“这次我可是带了东西来的!瞧瞧这是什么?”
郭松龄一屁股在炕边上坐下,从胸口掏出一包油纸,打开一看竟然是半只烤鸭和一些心头肉,另外还有一包处理的干干净净,连淋巴结都清掉了的卤大肠。
“嚯,晓得带东西了,这是郭松龄同志一次巨大的进步,我们要不要开个庆功会呀?”
“别急,看看这是什么。”
郭松龄掏出自己精心保存的酒瓶,白瓷还带有釉色的酒瓶散发着浓烈的酒香,瞬间就将他们肚中的馋虫勾了出来。
对于冯如三人来说,这酒还带着一丝家乡的味道。
“口子酒,好久都没喝这个了,你小子可以呀!不过怎么只有半瓶?”
冯如接过这瓶家乡的酒,将其放在热水壶中温着,等着待会好好痛饮一番,结果上手就感觉重量不对,是不是忒轻了点?难不成这小子偷喝了?
“别提了。”
郭松龄将自己的东北式狗皮大帽和大衣脱下来,找了个衣帽架挂上去,松开别的紧紧的衬衣,这屋子里小火炉烧得全是上好的蜂窝煤,再加上火炕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热到让人想开窗透个气。
“聚福楼门口全是冻死的酒鬼,晚上他们关门后就一直等着今天开门,没想到今天突然下了雪,光靠几层报纸可不顶用。
有小鬼冻得鼻涕拉忽的,我看着不忍心,分了半瓶酒,让掌柜的给他们一人一小杯暖暖身子,还买了点辣椒给他们。”
“你咋突然这么好心了?之前可是跟我说希望京城人死光光,好等你们来接收,现在又关心起这些细伢子了?”
“我这不是想起我小时候了吗?我是奉天的,小时候雪下的比现在还大,天天能看到板车从我家门口过去,芦草席疮。
穷人家哪有钱去买墓地,都是草席卷吧卷吧丢到山里,让熊瞎子吃去吧!
原本以为只有我们那穷山恶水的这样,现在看来天下都一样。也就你们人民党那边好一点吧,听说能吃饱饭了……”
郭松龄越讲声音越低,直到最后盯着自己的酒杯发呆。
汪海和刘昌东坐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大佬在回忆往昔时你最好附和几声,但这种话题他们真的没有参与感,总不能说我们家也冻死人了吧?
屋子里该死的沉默直到掌勺的炊事兵端着一口大锅进来才被打破,铁锅里全是满满当当的鸡块,还有许多玉米面饼子贴在锅边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地锅鸡来喽!后面还有鸡汤,冯司令,你们如果吃不够再说,我们那里还有包子馒头!”
“行,回头再叫你,赶快去吃饭吧!”
冯如挖出一大勺地锅鸡,连肉带汤汁全都盛进碗中,递到炊事兵手中。
“你们给我们开小灶,自然也得拿酬劳,这些分给你们,咱几个也吃不掉这么多。”
“冯司令,这鸡和排骨是你买的,调料也是你带来的,我们这也就出了个锅,怎么能要得了这么多?”
“拿着,你们手艺不值钱?要不然下次不找你们帮忙了!”
“行,我们炊事班的兄弟今个也开开荤!”
郭松龄从锅中捞出一块鸡肉,烫的他嘴巴哆嗦好几下,但鸡肉十分滑嫩,一点都不柴,配上上好的大米饭,实在是下饭利器。
“话说你们不是有食堂吗?怎么还要自己买饭?”郭松龄吐出一块骨头,抬起头问道。
“这几天食堂不对机关开放,所有人都在蒸馒头做窝窝头,免费发给周围的饥民,毕竟这场仗打到现在也有我们操纵放水的缘故,要不然朝廷现在或许会救济他们。现在朝廷应接不暇,只能我们来了。”
汪海仰头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脸色潮红的解释道。
京城的粮价已经在冲击追赶松江府的记录,家中没几个铜子的贫民自然买不起粮食,街头的瞪眼食也没了踪迹,烂肉面都涨价到吃不起的地步,市面上的粮食全都被朝廷强迫收走,充当军粮,更是助长了粮价的飞速高涨。
“那也是朝廷无能!明明京郊这片地方有不少农田,种不了水稻还可以种旱稻,实在不行番薯玉米什么的也行。
可自从咱们这位武定皇帝即位后,太后要还政于天下,在京郊大规模收购土地,准备建个超大号皇家园林,好像叫什么颐和园吧?
上好的地段全都被他们低价买入,哪里还有农田呢?说起来他们明明已经有了圆明园,竟然还要搞一个规模更大的颐和园,实在是浪费民脂民膏。”
刘昌东抢在冯如之前夹起一块排骨,结果只是一块大骨头,心中顿时不再美妙。几双筷子上下翻飞,甚至隐约用上了格斗技巧,就为了争抢几块鸡肉与排骨。
“但这对朝廷也是有好处的,起码许多人为了能吃上一顿饱饭,会选择当兵吃皇粮,招兵是不愁了。”
“呵,这有什么用?武库的枪都不够用,光拉壮丁也不行。听说京城学校的教练枪都被收了上去,今年京师大学堂和帝**事学院的军训只剩下队列训练了。
朝廷好像已经病急乱投医,除了问俞大维大量购买库存,还向红俄询问能不能购买远东军区的枪械,他们好像还想购买日本的三零式步枪,全都要现货!”
“京师大学堂不是停课了吗?听说因为校方无法提供足量的粮食,教授和博士们的口粮完全无法吃饱,工资也不够,现在正在和学部礼部谈判新工资条例,学生直接放回家找饭吃。”
“你听错了吧?那是华清学堂,京师大学堂教授等比国子监待遇,国子监那帮大爷都还没闹起来,京师大学堂自然闹不起来。
现在京师的大中学校八成都停课找饭吃去了,剩下两成还是教会学校,人家那才是真的有钱!”
“说起来你们人民党那边把教会学校全都关了,老师和学生怎么处理?”
“自然是分流喽!将相关院校和专业合并,每个省搞一到两所综合性大学,剩下的全都实行专科院校,专攻一个方面。我们对于教师的缺口是很大的,怎么会让他们全都跑掉?”
这一顿饭吃的十分尽兴,外面也是炊烟遍地,办事处的食堂中门大开,里面挤满了前来领包子的饥民,每人每次限额三个大包子,还能领一碗蛋花汤,让饥民口中直呼青天大老爷,老爷万福。
这一场初冬的雪花不仅飘在京城上空,齐王也看到了阴沉的天空。
云层低压压一片,像是裹了一层铅华,从北边被西伯利亚的寒风吹过来。
山东种植了大量棉花,但这些都不是给本地人准备的,而是全都运到了日本,由他们制成棉衣棉被,再运回来销售,价格高到大部分人无法接受。
齐军走的时候还能感受到秋老虎的余威,穿上两层单衣也能勉强应对夜间的降温。
可现在已经降雪了,他们的冬衣还没有着落,手下各个师长都过来问怎么处理日益增多的逃兵和冻伤减员情况,总不能裹着被子打仗吧?
“抢呀!怎么马上都要到京城了,反而束手束脚起来?那些屁民算什么东西!
咱们只要把京城打下来,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吗?你们竟然被这个问题拦住了,还是齐王府出来的人吗?”
“殿下,要是激起民变了,咱们不好处理呀……”
“那就杀!本王倒要看看,使他们这些屁民的脊梁骨硬,还是咱们的刀枪快!
传令下去,就地解决冬衣粮食,遇到反抗的杀无赦,我要在三天内看到京城的大门!”
越靠近京城,齐王的内心就越渴望,下达的命令就愈发残暴,连跟在他身边的老将都感觉他不再像当年那样严厉但又不失亲切,难道自己当年跟错人了?
“殿下这般操作恐怕会尽失民心呀!”
“但我们确实只有这一招能解决冬衣问题,我那个师昨天一晚上冻伤了两百多号人,再这样下去咱们都不用和京营打,只要凭借坚城防守,咱们就能被风雪冻杀在城下!”
“唉,万难呀!只是苦了这些人……”
“发善心之前先想一想自己手底下的兵,要是完不成任务,寄存在你脖子上的脑袋就要到齐王那报道了!”
齐军在接到了就地解决的命令后,在冷冻和饥饿的驱使下变成了凶残的野兽,他们分成数百个小队,各自分头跑到村子中。
原本村民们因为粮食全都被朝廷征走了而对他们心存希望,想着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得分发两袋粮食吧?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仁义之师,而是一群饱受冻馁之苦折磨的饿狼,他们用步枪和刺刀将整座村子能带走的东西全都拿走,只留下嗷嗷待哺的婴孩和无法动弹的老人。
身强力壮的男人被当做民夫和人形驮兽,女人则被当做玩物。
此刻的齐军不像是一支军队,更像是拿着步枪的抢劫大队,各式各样的冬装裹在身上,刺刀上挑着一只鸡,手中还牵着一头驴子,上面满载着抢来的钱财与粮食。
乱糟糟的队伍从冀中平原各地汇聚起来,向着京城进发,那里有他们朝思暮想的财富和荣誉,
而京营并不被他们放在眼中,一群吃不饱饭的饥民,再加上泼皮无赖和溃兵的队伍能有什么战斗力?
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模样,手中的鞭子与绳索抽在民夫身上更有劲了。
当飞虎军追着他们的踪迹赶到时,只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和经过大火后又被大雪压塌的房屋,整个村庄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所有罪恶都被一场大雪掩盖,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