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覆压,闷雷作响,瓢泼大雨泼洒而下。
雨点足有黄豆大小,温家中央厅堂上的干槎瓦被打得噼啪乱响。
可下方厅堂内,却离奇安静了一瞬。
点苍老人并不高亢的话语,有一股叫人心生不安的底气。
他面泛赤红,似火灼烧,华发白须随劲气飞掠浮动。
那股澹然之态,若非演技精湛,绝不像是深陷险地之人能做出的模样。
一时之间
矮小瘦削的蓑衣老者,竟心如悬旌,步伐踌躇。
点苍老人见状,一双鹰目忽然从平静转变为锐利,平添一丝火芒,口中话语陡然尖锐起来!
“怎么?不敢出手?”
那面目煞白的白脸人怒喝一声“从前辈表象来看,无疑深中碧陀虫草之毒,何必装腔作势?”
他表面愤怒,出言却在试探。
可点苍老人极其坦诚“老朽中毒不假。”
“但你们犹犹豫豫,难道对自己的毒术并无信心?”
“西域毒宗,倒是叫人失望。”
此言一出,一众蓑衣人怒火中烧。
“找死!”
人群中数声爆喝齐响,其中九人蓑衣大震,他们朝背后一掏,从蓑衣下揭出奇怪兵刃。
乃是一根长逾四尺的蛇杖。
杖身盘着一条红铜烧炼的赤色小蛇,一直延伸至杖尖,探出狰狞蛇头,口中全是尖锐利齿,上方机括一动,银色利齿立刻变作黑色,喂送了致命毒药。
“布毒阵!”矮小老者冷冷叮嘱,他一声令下,随即手藏袖中,在一旁游走掠阵。
“是!”
九人同时响应。
对付一个中毒之人,他们本意只是一拥而上,这时用出毒阵,可谓是谨慎到了极点。
赵姝看了点苍老人一眼,在一双鹰目的示意下,与邹松清一道飞身后退。
人影翻飞之间,九名蓑衣人已挺蛇杖上前。
他们脚下踩着阵法,将商素风团团围困。
一旁的邹松清与赵姝都有些惊异。
西域毒宗的阵法鲜有听闻,原以为只是寻常把式。
可这九人绕厅行走,竟或张或弛,收放自如,暗含多重变化。
二人目不转睛,发现这阵法大有来历。
然而又叫不出名头。
只待九人齐齐出手,他们才恍然大悟!
九人各持蛇杖,第一击出手右手使杖,左手平举身前,又出一黑白袖中杖!
所谓袖中杖,乃是袖中藏着的黑白环蛇。
此蛇飙射而出,直挺如杖。
嘶嘶声鸣响厅堂。
九人九蛇,顿时构成九人十八杖,加之奇妙步法,蛇杖与毒蛇联动。
这一下
但凡有点江湖阅历,便知这毒阵来历。
岂不是少林绝技中的十八罗汉阵?
只不过衍变有方,成了西域毒阵。
毒蛇与蛇杖从四面八方齐齐架来,如十八架毒桥,朝着中央坍塌,冲势极猛,锁死全身方位,更带着毒气腥风,要置人于死地!
这时!
点苍老人须发怒张,狂暴劲风像是能吹散摩鹰高崖山巅的云雾。
他拔剑时
一声苍茫剑鸣,铮响骤起,压过群蛇吐信!
寻常高手拔剑,剑鸣之后,便是剑光。
可奇怪的是
点苍老人拔剑之后,竟然看不到他手中长剑在何处。
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点红芒!
红芒如火,胜过了老人脸上的火红之色,在周身盘旋照耀。
瓢泼大雨天,云贵生秋意。
可此时温家厅堂中无有半点寒凉,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灼热火浪。
就像在待在一堆篝火边,忽然有一阵大风吹来,将篝火全部刮到脸上一般!
蛇,乃是鹰的猎物。
那火红光芒在空中扑朔,如一头捕猎的苍鹰从空中俯冲!
这等森森灼烈的剑势扑面而来,让周围的蓑衣人突然窒息,跟着大惊失色!
“呲~!!”
暗红色的血液朝四方溅射。
九条毒蛇被红芒掠过在一瞬间尸首分离,从空中坠地。
这些毒蛇尸体,全都在剑削处腾发青烟,散着如铁锈般腥味,还有几分半生不熟的皮肉炙烤焦糊味。
人比蛇要聪明。
那九个布毒阵之人瞧剑势猛烈,各怀守势,准备依阵僵持。
但是
他们的速度及不上点苍老人,就只能沦为猎物。
红芒追至,四个稍慢一拍的蓑衣人顷刻发出惨叫!
这四人一死,阵法立刻被破解。
其余五人惊慌失措,再按蛇杖中的机括,黑色的毒水喷涌而出。
“轰!”
一具中剑同伴的尸体被巨力带飞,挡住毒水,其后一道身影飘忽飞掠,冲到另外五人近前。
别无他法,这五人使出浑身解数,将蛇杖戳向点苍老人。
但是
点苍武学中的飘忽之意,在商素风苍鹰之势下展露已极,他身法之灵动,委实不是这五记蛇杖能捕捉的。
蛇杖从翻飞的衣袖残影中掠过,五名蓑衣人看到红芒出现在眼前时,胸前迸发大片血光!
中剑那一刻,他们发出一声惨嚎。
这结结实实的一剑,看似无影无形,眼睛无法捕捉,身体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那一剑砍在身上,所过之处,血液像是被烧得沸腾。
这定然是他们此生所见识到的最恐怖的一剑!
“砰砰砰”
面带惊恐的尸体连续倒地,与那些毒蛇尸首挨在一起。
商素风站在尸体中央,他停下身形,周围人终于看清那柄无影无形的利剑。
剑尖滴血,又冒着几缕白气。
任谁也瞧出来了,这剑上有股灼热火劲!
其余的蓑衣人盯着点苍老人,齐齐后退。
谁也没想到老人的剑法恐怖如斯!
他在中毒情况下,只花短短十几息时间就破了九人毒阵,斩杀九人九蛇。
那矮小瘦削的老者瞪大双目,他第一次在温家露出这种带有惊恐的神色。
上下打量着点苍老人,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他瞧见商素风脸上的火红之色更甚。
点苍老人一头华发,故而黑气从他头上蒸腾而起格外显眼。
矮小老者这才醒悟
“好生刚猛的内功,我毒宗的碧陀虫草之毒虽曾失手过,但前辈能以刚猛内功强行焚毒,真叫我涨了见识。”
商素风的烈阳功不住运转,说话时都在吞吐灼气
“毒性虽烈,火劲之下,终要成灰。”
邹松清站在师父身后,他同修烈阳功,很能明白师父话语中的含义。
当下也按照师父所言焚烧毒性。
可是
他有祛毒法门,却无法将烈阳功运转到这等地步。
至阳至刚的功诀都有抗毒之效,烈阳功自然也有。
但如商素风一般须得将烈阳功练至大成,有了烈日火劲,才能展露神奇。
心下却松了一口气,不必担心师父的状态。
然而,西域毒宗的人不晓得点苍功法,却不这样认为。
矮小老者与商素风的对话,无疑提醒了西域毒宗之人。
这剑法精湛的老人,正是在用内功强行抗毒。
此时他面色火烧更烈,按照西域毒宗的一些典籍所记,正是气血难以压制、濒临破关冲脉的边缘。
“杀!”
西域毒宗之人极为果断,他们惊恐之色暂压,又抄起蛇杖冲杀。
方才与赵姝说话的白脸人,递送羊皮残谱的铁塔壮汉,全在冲杀的人群之中。
七八道身影冲在前面,抵挡商素风第一波剑光。
他们可不是傻子,明知对手剑法恐怖,自然要上手段。
这些人全都抬手泼洒毒粉。
寻常毒药对这等内力强悍的高手见效极慢,甚至无用。
他们所泼洒的药粉,却能让人眼睛睁不开。
剂量一大,便能瞬间瞎人双目。
毒药成云,将点苍老人团团包裹。
可惜
烈日火劲凶悍异常,如同烈火灼烧时火焰上方气流流动扭曲。
商素风的须发都在上扬,那些毒粉被灼浪托住,根本无法下沉侵入商素风的面部,更别说瞎他双眼。
点苍之鹰在毒云中更显飘忽。
毒云一起,赵姝与邹松清接连后退,又把地上中毒倒地的温帮主等人朝后拖拽。
火红光芒在毒云中连闪,从毒云外面看,像是有一头恐怖的苍鹰正在捕食!
惨叫声、倒地声!
跟着变作惊恐地哀嚎声!
“砰~~!!”
一道强烈的碰撞声响起时,那团毒云瞬间被恐怖劲风掀飞排空。
赵姝看到
那矮小瘦削的老者面目大有变化。
他的脖子胀气鼓起,一鼓一缩,喉腔之间传出咕隆隆的怪异声响。
在他鼓缩之间,传递了一股股强横掌力到掌间!
商素风与矮小老者接掌处白气腾腾,一人是烈阳掌功,一人却是带着雪寒之气的掌力。
烈阳烧雪寒,气蒸普安州
尽管老者本事不俗、异功甚妙。
可他的功力到底达不到点苍老人层次,十几个呼吸过后,矮小老者就变了脸色。
“噗~!”
他重伤之下喷出一口黑色毒血,迫使商素风回避。
借着这一个喘息时间,老者朝后跌撞,将温家厅堂弄得大乱。
跟着他整个诡异趴在地面上,不顾伤势。
带着满脸惊恐之色,一个蛤蟆跳冲破了厅堂屋顶,顺着温家的屋瓦,在瓢泼大雨中亡命飞逃!
还有两名靠外围的蓑衣人想跟着逃走。
赵姝冲上去断了他们的后路,将这两人的尸体留在温家。
商素风瞧着屋顶上的大洞,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师父,他方才用的什么武功?”
邹松清虽然中毒,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这人竟能与您对掌。”
商素风解释道“他的武功颇有妙处,一口真气及不上,却能将多道真气股缩汇聚在一处,这才能与为师的烈阳功相抗,他本身真实功力,并没有表现得那般高强。”
他微微沉吟
“听闻西域毒宗曾有一门蛤蟆功,他练得似是而非,加之这门神功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江湖上了”
商素风说到此处微微摇头
“方才他们用的阵法,毒术,掌功,与我派记载中各有不同。”
“看来这些年西域武学多有变数,为师也说不清他的根脚底细。”
“这些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往后你们在江湖上遇见,要多加小心。”
邹松清赶紧点头。
若不是师父功力高绝,恐怕已经着了西域魔宗的道了。
他不禁看向正在尸体上来回翻找的蓝姝。
这些毒人的尸体,也就她敢这样翻找。
连碧陀虫草之毒都对她无效,当真是百毒不侵。
少女从那白脸人的尸体上翻出一些瓶瓶罐罐,揭开盖子闻了闻味道。
“找到了!”
拿着一个棕色小瓶子,赵姝对其中的气味很是嫌弃,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带着惊喜。
“这些毒宗的人并不能抵抗碧陀虫草之毒,我猜他们事先服用了解药。”
“果然,这解药就带在身上。”
邹松清并不怀疑她的判断,只是心有疑惑。
他指着地上一堆瓶子
“你是怎么从这些药物中选出解药的。”
“这很简单呀”
赵姝简单解释“碧陀罗花本身是腥臭的,所以他们用药时,以沙蔓花的香气作为掩盖,而后以三蛇虫草花为引子勾发毒性。”
“就和之前我说的那些草药常识一样,药理讲究生克之道。”
“碧陀罗花花瓣有毒,但花蕊常作为解药的一部分。”
“花蕊的气味比花瓣更加刺鼻,加之没有了沙蔓花掩盖,在这些瓶瓶罐罐中极为明显。”
“原来如此”
邹松清点了点头,又涨了见识。
“商老,这东西闻一闻便可解毒。”
她将那瓶解药递送过去,商素风笑着接过。
虽然一直运功能将毒性化去,却颇为耗费内力。
如今见识了一些西域毒宗的手段,不知他们还有什么样的高手。
点苍老人用了解药,对这药理毒理并无太多兴趣。
他朝赵姝问道
“可曾看清我的剑法?”
赵姝摇头,露出一丝赞叹之色“商老的剑极为飘忽,简直是无影无形,我只能瞧见火芒闪烁。”
商素风顺势指点
“你的惊鸿剑诀其实也意境深远,等你有一天忘了剑法形表,收发其势,随心所欲,便能明白剑诀奥义所在。”
赵姝见了点苍老人剑法对敌,此时再听他说明诀窍,不由陷入沉思。
商素风笑了笑,不去打扰。
邹松清解毒之后,着手帮温山马帮的人解毒。
另外一头
瓢泼大雨之中,唯一一个用奇法逃遁,重伤保住一命的矮小老者来到了温山怡园的门口。
他拐入一个巷道,上了一辆早就等候在此的马车。
“驾~!”
外面披着蓑衣的车夫赶忙催马。
马车中有一名灰衣人,打扮得很是儒雅。
“元肃兄,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其他人呢?”
“咳咳咳”
矮小老者在一连串的咳嗽之后,喘着粗气说道“死了,全都死了。”
“怎么可能!”
灰衣人眉头皱成川字“难道你们没下毒。”
“当然下了毒,但是”
老者咬着牙道“我们碰上一个百毒不侵的,还有一个内功高到焚灼毒性之人。”
“这普安州,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的话语中突然带着一丝惊悚感
“那晚上的老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掌门教主”
“这可能是一位领悟妙谛的高手”
老者捂着自己的胸口“他方才若是强追上来,今天我也跑不掉。”
“什么!”
灰衣人面色骤变。
这些年过去,江湖妙谛什么含义,他岂能不清楚。
“这南北武林还真是藏龙卧虎。”
“罢了,普安州这边的遗刻残谱暂不去管,先去凉都。”
灰衣人像是镇定下来,作出安排。
但很快
他又掀开马车的帘子,对着外面马夫连声嘱咐
“再快点。”
“离开这座州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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