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趣谈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后一句才是关键。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张择哈哈大笑。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朔方节度使白循啊。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周景云摇头。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劳”周景云点头:“当然。”张择哈哈大笑,握杯子与周景云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说罢又一笑,“不对,一定心想事成,谁要是敢阻拦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坏我张择的大功劳,我张择要他好看!”周景云一笑,将茶一饮而尽。张择亦是饮尽。再说了两句闲话,周景云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赶早,先去歇息了。”张择也没再挽留:“我明日还走不了,不能与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周景云说声好,再次施礼,转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视线里。张择望着门口出神。“郎君。”烹酒的仆从说,“东阳侯世子拒绝你的好意,你不生气”张择捡起一枚菜豆扔进嘴里。“他不拒绝我,我才生气。”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云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想象一下那场面,张择露出嫌恶,一张美貌的脸做出那般姿态真是恶心。一定要除之而后快!这边主仆正说话,有一個青衣仆从走到门外施礼:“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适才走的急,没听完中丞的话,让奴来问,不知京城还有何趣事”张择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敢在他张择面前走了又问未说之话的,周景云也是第一个。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张择也不能小家子气。“找出那封邸报,给世子拿去看。”仆从施礼道谢告退,夜色里有握着刀的兵卫又奔来。“中丞,朔方的信件来了。”青衣仆从在灯下打开书信,说:“是报来的白循族人事。”张择有些漫不经心。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经斩首了,他亲自一一查验过人头了。余下的案犯或者发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从此罪奴之身三代难翻身。“白循一门女眷趁着交接的时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缢了,没能押送入京城。”听到仆从的话,张择神情一沉。“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骂扫兴,又恨声,“圣恩绕她们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尸首悬挂示众!”青衣仆从应声是,又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白家的籍册似乎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漏了一个对于喜欢一杀千家,斩草除根的张择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册怎能出纰漏有人作假护着白家”仆从忙说:“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时候籍册上就没有。”什么叫籍册上没有没在籍册上又哪来的少了仆从将随书信来的一卷竹简籍册在桌上铺展:“中丞请看。”白循出身并非望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才有了官身,家谱也才热闹起来,只不过昙花一现,热闹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后子孙们要么从罪奴重新繁衍,要么就此断了根。仆从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过有名有姓的五子两女,落在末尾空空处。“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核对籍册时发现,这里有删刮痕迹。”张择伸手抚过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