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属于梦境中的真实声音终于将他从一片粘稠血腥中拉扯了出来。
沈忍生猝然倒吸一口冷气,弓着身子猛然翻身坐起。
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抹并不属于侍寝太监的身影。
长久以来,一次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场景,仿佛被一一搬到了现实中。
他缓缓转过了头。
隔着一层薄薄纱帐,看到寝殿内三道身影。
站在龙床边的,那独属于谢龛的高大身躯模糊地映入眼帘。
而另外两人,一人腰间佩刀横跨身前,正是西厂总督徐西怀,站在他身边的那人,是内厂掌刑千户。
他手中端着一个漆盘,漆盘之上折叠摆放着一块白色的东西。
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多少被赐死的人最终的归宿。
沈忍生身为帝王,亲自赐死过多少人,又怎会不认识。
那是一条白绫!
沈忍生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根长久以来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几乎是仓皇地抱着被子往床榻深处褪去,扯着嗓子尖叫着喊救驾。
可过于恐惧,声音似是被堵在了嗓子里,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似是被他这胆怯懦弱的模样取悦到,徐西怀轻蔑地笑了一声。
沈氏血脉到他这里,也算是到头了。
纱帐被一只大手缓缓勾起。
朦胧烛光中,谢龛阴郁冷沉的俊脸在眼前清晰地出现。
“皇上,您是一国之主,理当稳重,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谢龛说着,微微侧首:“进来。”
寝殿门很快被推开,今夜侍寝的两个太监低着头小步匆匆进来。
谢龛道:“将皇上拖出来。”
沈忍生双耳嗡鸣,登时目眦欲裂:“谢龛!朕是天子!你胆敢弑君!!滚!滚开!你们这些个腌臜东西……”
他愤怒挣扎着,不计后果地怒骂着,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拖下了龙床。
“谢龛!”
他被押着跪在地上,嘶声吼道:“你是个太监!你弑君也不能做皇上!沈氏血脉已经快被你杀干净了,你究竟还要如何?!”
谢龛撩起黑金蟒纹的长袍衣摆,随意在龙床上坐下。
沈忍生的眼睛几乎就要贴上他的锦靴。
屈辱逼红了他的双眼。
“皇上,您说这话可就冤枉本督了。”
谢龛把玩着指间的珠串,懒懒道:“几位先帝身亡,同本督可是没有半点关系。”
沈忍生强忍着,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一位是出船游玩时不慎落水溺毙而亡,一位是寺庙祈福时突然暴毙而亡,还有一位耽于房中之乐,身亏而亡……”
谢龛微微抬了抬下巴。
那押着沈忍生的太监便立刻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年轻帝王不堪其辱,泪湿眼眶。
“内阁首辅姚不辞已年近六十,随时都要死的年纪,他一生为臣,生平最大的梦就是能在死前坐一坐这皇位,如此迫不及待地两年内连杀三位帝王……”
谢龛微微前倾身子,看着他清澈又愚蠢的眼睛:“皇上以为,您这般低贱的出身,这般年轻的资历,是如何稳坐皇位三年的?”
沈忍生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龛道:“若非本督看在长公主的薄面上,盯得紧了些,皇上早该在即位第二个月,就被迫禅让皇位给姚不辞了。”
沈忍生忍着哭声,怒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是你杀了长姐!”
“是啊,是本督动的手。”
谢龛毫不掩饰地认了:“谁叫她同皇上一般愚蠢又贪婪呢?好好的长公主不做,偏来不知死活地纠缠本督……”
他睨着他:“就如同皇上,好好的帝王不做,偏想着怎么从本督手中抢到权势。”
“朕是皇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什么都是应该的!!应该的!!”沈忍生咆哮着。
他贴得太近,几乎要撞上谢龛的脸。
谢龛嫌弃蹙眉,抬脚,缓缓踩上他胸口将他逼退:“皇上是好日子过惯了,忘记先前在冷宫里过了些什么屈辱日子了。”
他脚下渐渐用力。
偏身后押着沈忍生的太监抵着他后背。
前后夹击之下,他胸口几乎要生生被踩凹下去。
肋骨在重压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沈忍生痛苦地挣扎着。
“皇上忘记是本督将你们姐弟从冷宫中捞出来,给你们养尊处优的生活,给你们无上的荣耀尊贵……”
谢龛眼眸渐渐暗下去:“皇上若还有一点脑子,就该知道你利用天下胁迫本督将祁桑交出去时,就已经将路走绝了。”
他微微抬手。
徐西怀便上前几步,将已经拟好了的圣旨递了过去。
谢龛手轻轻一抖,那圣旨便在沈忍生眼前摊开:“皇上,请画押。”
沈忍生睁大眼睛看着,那字迹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果然同内阁勾结!!”
他不敢相信原本同内阁联合的自己,最终竟遭他们双双背叛!
“你以为扶姚不辞上位你会好过吗?!内阁一派占据半个朝中文臣武将,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
“这就不劳皇上操心了。”
谢龛随手将圣旨丢在脚下:“皇上只需操心一件事,您是想‘百病缠身不堪其扰决计自裁’而死呢,还是体验一番内厂外表毫发无损,内脏绞乱错位的手段后再‘暴毙而亡’呢?这之间,只差了一个名字而已。”
沈忍生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簌簌滚落。
他控制不住地想求饶。
可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活不过今夜了。
窗外北风呼啸,似狼嚎,似鬼哭。
白绫被抖落开,高高抛起,绕过横梁后又垂落下来。
掌刑千户打了个漂亮的结。
沈忍生木然踏上凳子。
脖子穿过白绫之时,他忽然转头看向谢龛:“谢总督,朕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皇上请说。”
“若朕当初没有公告天下迎娶祁姑娘,还会走到这一步么?”
谢龛难得给了他一个正眼。
目光短暂的接触后,他给了他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皇权之路,本督本想好好引皇上走下去的。”
沈忍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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