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一早,一驾朴素的马车,从林府侧门赶出。
车马绕到正街,待少爷与少夫人上了车,换了书童林飞掌控,一路骨碌着,朝辛夷街走去。
林楚凡手在身上拉扯,问罗绮道,“咱们就这样直接去么?熊宝怎的还不来?还有,你这给我弄得什么衣裳?穿着奇怪,不如我的武士服舒坦。”
罗绮也伸出手,帮他拉扯一些褶皱,“这是一身文士常穿的素服。别看其貌不扬,这盘领,长袖,还有下摆两侧的褶皱,都是请了专人修改的。你别再挣吧,当心扯开了口子,平白丢脸。”
林楚凡长叹,“行吧!我都说了,今日不动武,就是前去捧个场,顺便将周羽的身份坐实。她既然喜欢,便遂了她心意,我们也少些麻烦。”
罗绮将随身的药箱,打开整理一番,确定无误,又收起放好。她敛着白色裙摆,紧挨着楚凡坐下。
一灰一白,倒也相得益彰。
罗绮安慰道,“熊宝不必你担心,楚夕传话,会带着同去。倒是你,回府多日,还不曾拜见父亲吧。前些天,在后院灵堂,我撞见他一遭。他看我的眼神儿,有些不妙。不如,我们搬回红袖馆吧。”
林楚凡鼻子一皱,“别理他!老顽固。围猎以来,发生了太多复杂的事情。若不先见过母亲,许多事情,我不知该如何对老头子说。尤其是上次,楚夕在他面前,被人捉走,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他。”
楚凡说完,取过一册书,依着罗绮,慢慢看了起来。
玉人颔首,细细打量,写的是作者与灵具之间微妙的心灵感应。在罗绮看来,这更像是精怪小说,还不如楚夕整日捧在手里的话本精彩。
只是楚凡不接话,她也不好再提红袖馆。一路沉默着,挨到寒羽武馆。
武馆开在十字路口一角。坐北朝南,很是正派。
朱红大门之上,挂着一块青石匾额,铁画银钩阳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寒羽馆。
大概是罗绮暗示得太过频繁,林楚凡盯着金字儿发愣,脑子里想的都是红袖馆。
林飞提着一串礼品盒,上前递交名帖,顺手将贺礼一道塞了过去,还不忘打赏一袋银币。
门童很是受用,欢天喜地将三人迎接入了后院。
这武馆,竟然是前馆后宅的分布,入内颇深,看这规模,快赶上之风别院一半大小。
在这京畿之地,如此大的宅院,必定价值不菲。不知这位馆主,何德何能,竟有如此身家。
来到宴会厅堂,此时已站满各色人物。
似林楚凡这等,持有名帖者,并不多见。更多的是好事者,前来看个热闹。乌央乌央挤满了人。
林楚凡挽着罗绮的手臂,领着林飞,一路低头前行,直奔深处。
那边一身翠绿的青禾公主,正踩着桌子,向外挥手。
忽然,刺斜里冲出一人,上前就行礼。“林少,您终于来了!我就知道,如此盛世,不会少了您的。”
这人吓了楚凡一跳,细看之下,竟然是王鸣言公子。
倒是个灵巧人,这会儿上前套近乎,恐怕就是想混个坐席。林楚凡也不想得罪他,便笑着回应几句,一道向前走去。
不料,熟人却是越聚越多。
一袭粉色罗裙,伴着刺鼻的香气,迎面而来。“哎呦!这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师姐,还有师姐夫么?听闻师姐夫近日闭关,参悟什么双修大道,不知师姐可有从中受益啊?长老近日总是念叨,许久不见师姐了。改日得了空闲,不若你们回去看望一番可好?”
听了那磨牙的语气,还有那搞怪的称呼,林楚凡不必抬头,都知道是冷香到了。
她们师姐妹向来不睦,如今一个两个都要他去红袖馆,楚凡是真的被吓到,索性一声不吭。
罗绮抿嘴笑问,“师妹,腿脚上的剑伤,可曾大好了?”
见她提起那日尴尬事,泠杳眉头一皱,震得满头珠钗乱颤。
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总之,话我是带到的。回不回去,你们两人看着办吧。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做一对儿野鸳鸯!”
罗绮闻言,面色一黯,也不追赶泠杳。她继续挽着楚凡的胳膊,缓步向前。
林飞捧着一根红布包裹的棍棒,亦步亦趋。他身后跟着王鸣言那个尾巴。
楚凡倒是觉得,冷香她话中有话,说不得,这红袖馆,终究是要再去几次的。
忽又一声招呼,“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楚凡扭头看去,竟然是一根墨箫摆在身前。乐师唐小青,竟然也来到此处。
这不由得令楚凡心惊。还没走到青禾身旁的席位,就已经现身了诸多高手人物。一个小小的武馆立派,即便再被看好,也不至于出动七大门派这个层次的人物吧?
林楚凡谦逊道,“唐乐师有礼!去岁之事,我已听内子说过。乐师守信,令在下钦佩。此事林某铭记在心,他日但有所请,林某必定竭力相助!”
不等唐小青客套,她身后红光一闪,走出一个头戴员外巾的中年胖子。“林公子也是诚信之人啊!说来正名,竟真的亲自下场。可是令朱某汗颜得很咯!”正是无悔当的朱赫。
那夜群贼围攻林府,意在捉楚夕,逼迫林楚凡就范。朱赫当夜,在克制冥蝶一事上,出力不少。
初一听闻之时,楚凡也如青禾一般震怒。只是后来,经历了一连串的逃亡,再加上天纹匹夫从中作梗,引发了更大的乱子。
相比之下,一个生意人的小动作,便不那么要紧。
林楚凡学着对方的样子,满脸堆笑,“朱掌柜不必菲薄,生意人在商言商,可以理解。日后若有好买卖,林某还是会想起您的,届时还请朱掌柜优惠些个?”
朱赫十分开怀,“哈哈……一定!一定!”
之后所遇,都是昔日谋求折价的公子哥儿,连点儿灵气都不显,难入楚凡的眼。他便随口应承一句,快步来到青禾这边。
熊宝叼着一箩筐果子,献宝似的,送到二人身前。
楚凡高兴,取了四个,分给身边几人。他自己随便擦抹几下,咔咔啃了起来。
别说,这果子看着绿油油的,里面还挺甜。
林楚夕拎着火苗,端坐在桌子另外一侧。相比青禾的热情,她就显得冷漠了些。
楚凡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便也不上前去讨人嫌。
他挨着青禾坐下,二人探讨起,那银丝的诸多妙用。罗绮安静的守在一旁,细细听了半晌。
青禾说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命苍荷传唤一壶新鲜的茶汤。正美美喝着,忽然楚凡一口喷出,淋了半张桌面,他自己还不住的咳嗽着。
青禾公主调笑道,“瞧你这点儿出息!怎么患了场风寒,竟连茶都不会喝了。”
罗绮不顾青禾挖苦,掏出手帕,细细为楚凡擦拭。早有侍女搭手,将狼藉的桌面清理干净,换上一批崭新的吃食用具。
楚凡咳嗽声声,趁机捞住罗绮的手,在掌心比划几下。这是二人早有的默契,早在埋伏宛天华之时,便有了萌芽。
罗绮细细体会,竟是‘浊浪’、‘江海’。
她悚然一惊,举目四望。果然在大厅的另一侧,找到了浊浪掌江济海的身影。
对方此时,穿了一身漆黑的书生长袍,摇晃着折扇,落座在一堆衣着打扮相似的男子中间。大有众星捧月之势。
罗绮微微皱眉,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楚夕,冷冷开了口,“那人是书斋派遣的代表,号称浊浪掌江济海,乃是前来观礼的。”
楚凡见妹妹开口,赶紧接话,“咳咳!我们认得,还打过几次呢。只是想不到,接单的杀手,也能堂而皇之在这种场合露面。”
却不料楚夕没了下文,林楚凡委屈的看向罗绮。后者也不明所以,只好揉揉他的胖脸,聊做安慰。
倒是林飞,对此上了心,斜着眼睛总向那边瞄。
楚凡怕他冲动,赶紧打断,吩咐他寻来各种吃食。青禾公主倒是听到些苗头,赶紧追问如何精彩,可曾有什么稀奇的发现。
自从见了江济海,楚凡整个人的心态都变了。
他闷头狂吃,时不时抬头,贼眉鼠眼扫视四周,期待一个‘老朋友’。
他那神情动作,惟妙惟肖,活像诗经之中,一只硕鼠。惹得青禾咯咯直笑,其他几人,也都露出笑脸。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林楚凡正感觉有些舒适,想停下来歇会儿。外面却是一阵鼓乐齐鸣,厅堂为之一静。
众人簇拥之下,一身穿蟒袍,头戴璎珞的男子,手握一柄鎏金扇骨,大步迈入厅堂。
只是那身形,有些偏瘦,龙行虎步,走得有些不伦不类。
楚凡远远瞟一眼,忍不住回头看向青禾。他可还记得,上次猎场林地,青荷开口,很是落了三王子的脸面。
不知这位无知无觉的妹妹,如何面对她三哥。
王子驾到,虽然不用跪拜,但起身相迎的礼数,是不能少的。
忽的一青衣女子,头戴素色斗笠,抱着一张素琴,迎面撞到楚凡怀里。
她将楚凡一把撞回了座位,完全没有一点儿扭捏尴尬,可以确定,她是故意的。
姑娘酥软的玉手,趁乱在林楚凡怀中摸了一把,更是借机起身,附耳轻吟一声,迅速敛衽而去。
罗绮大怒!胆敢在她面前,撩拨林楚凡,真是吃了熊心豹胆。她刚要追踪出去,便被楚凡挽着手臂留下。
林楚凡耳畔回响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八个字。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卷原本不该存在的纸张。
楚凡示意罗绮掩护,二人假意拥抱,相互遮挡之间,将信纸展开读了。
“宣门勇者众,欲踢馆,意在非凡,不可不防。”
那‘凡’字用重笔浓墨,反复描过多次。信笺下角,画着三片火红的枫叶。
楚凡略微思索,便将字条塞入罗绮袖中,趁机佯装咳嗽。罗绮自然领会,改遮为检,细细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入座,围绕着三王子殿下的吹捧,即将拉开帷幕。
唯有楚夕,目光盯着远处,一个抱着素琴的女子,细细打量。那女子换了一袭白衣,绣着点点红梅,如血一般鲜艳。她身旁陪着身旁一素服女子,偏安于一角。似乎对今日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却又有意无意,避开楚夕的目光。
林楚夕看了会儿,又偷偷读几句罗绮与林楚凡心意,略有所得。她便笑着停下,依偎在熊宝身旁,随手取过一只果子,小口小口啃了起来。
无人注意的后方,王公子端着一碟精美点心,正围着火苗大献殷勤。
后者不为所动,问话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涉及隐秘,便笑而不言。请她进食,她便放肆着,从小姐的桌上,任意取些吃下。
弄得王公子的托盘毫无用武之地。急得他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青禾发火,非同小可。“王胡言!你就不能安静坐会儿么?看在你哥的份上,那日的债务,全都转给你那长得像老鼠一样的朋友了。若是再惹我不痛快,当心我旧事重提,上门讨债!”
王公子腼腆着,落座圆桌一角,离青禾尽量远些,免得受到殃及。他正愁如何脱身,一阵鼓乐声再起,另有一队人马,簇拥着入了厅堂。
当先一人,穿着明黄的书生长衫,十分低调。两侧立着红白双色的斗篷,各自遮着头脸。
红袍着面戴红纱,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附赠一双挺翘的长眉;白袍者用一张银白色面具,遮住上半张面颊。
红黄白三色,交相辉映,一时风头无两。
整个大厅为之一静。
那边早已入席的三王子,速速起身,出得门去,将他大哥亲自迎了进来。
那边书斋代表,江济海,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然纹丝不动。更加吊诡的是,洛云王子,竟然真的随他三弟入席,也未曾拜见书斋众人。
一时间众说纷纭。都在猜测,是否大王子与书斋决裂,失去一大助力云云。
唯有少数人,将目光聚集在那两袭长袍身上。
比如,洛青禾。
好吧,她是被那身似曾相识的白袍,吸引了目光。不由自主,青禾迈着步子,挪到二位皇兄身旁。
她也不怎么见礼,直勾勾盯着人家银白色的面具猛瞧。就好像那里,随时都能生出一朵朵花儿来。
公主看了半晌,怒道,“你怎么不说话?我叫洛青禾,好像在哪见过你,听过你的声音。”
“青禾!不得无礼……”
且不说他们兄妹三人,夹着一个子曦,如何分说。
红袍一抖,天心长身而起,逆着青禾的脚印,寻到林楚凡身边来。
相比之下,少有人注意他们这边。众人的目光,早就被青禾公主夺走。
少,不代表没有。
就在楚凡尴尬着,不知是否该起身让座;罗绮暗恼,捏着手指随时准备发怒的时候。
又是楚夕,站出来解围,“天心姐姐,许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天心微楞,“借一步?凭什么?就凭你掩饰伪装得好么?”
话是说给楚夕听,眼睛却一直盯着林楚凡。
她还扬起一只右手,中指微微翘起,大拇指缓缓抚摸着,缠绕在手指根部的一段金色丝线。
罗绮觉得天心挑衅,一拍桌子,怒气冲冲站了起来。
林楚夕轻挪两步,挡在三人中间,迎着天心的目光笑道,“就凭我,现在想叫你一声嫂子。”
这句话落音极轻,嘈杂喧闹的厅堂里,无人听闻。
就连天心,也是从那夸张的口型猜出来的。
她一把捉住楚夕的手腕,丢下一句话,二人迅速转出厅堂,不知道何处密谋去了。
唯有低头啃果子的冰熊咧嘴坏笑。
那句话,它的熊耳听得蛮清楚的。通过楚夕的佐证,它也终于确定,有些事情,的确存在过。
“借你幼妹一用,稍后即还。”
留下众人一阵惊愕,想不到还能借人。
这会儿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更何况,楚凡自认,再加一个罗绮,也未必是她对手。月余逃亡,若是没有天心在侧,他不知死过几多次。
林楚凡心想,天心也不至于加害楚夕,再怎么说,他还掌握着,一件对她颇重要的东西呢。
宅院角落,一口枯井旁边。一红一蓝,立着两道倩影。
天心端详着小姑娘,好奇道,“你就是林楚夕,楚凡的亲妹妹?”
林楚夕嘻笑着,“叫得还蛮亲热的。那我是该叫你一声嫂子呢,还是继续叫你姐姐呢?”
天心面色一寒,“此处方圆百丈无人,我且问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可是那头畜生多嘴多舌?”
林楚夕天真无邪道,“别心急嘛,万一枯井里藏有歹人呢!”
回应她的,是天心双手托起的巨大火球,信手按入井口。
轰隆一阵炸响!
附近的地面,下沉近半尺。
看来,这姑娘也不是信口开河。普通的枯井,即便再久,也不至于引发上百丈范围的塌陷。
附近早有武馆中人,闻声赶来,随即被一道火墙,隔在了外面。这处地界,仍旧只有她们二人。楚夕见势不妙,解释道,“并非熊宝多嘴,你别错怪了它。是罗绮,她总趁楚凡睡熟之时,偷偷哭泣。被我撞见过两回,就是今年的事儿。再加上,刚才你的眼神儿,罗绮的神情,许多事情,并不难猜哦!说真的,你和楚凡,是谁先主动的?他与罗绮早有婚事在身,都对你讲了么……”
天心顿觉尴尬,“够了!喊我出来,不是听你喋喋不休吧?我告诉罗绮的,就是真相。只是你家那头畜生,贼眉鼠眼,看我的时候总闪着些莫名的光泽。我已警告过它,至于是否相信,悉听尊便!”
林楚夕点头称是,“哼!看你的意思,不欲太多人知晓。那么咱俩做个交易吧。你帮我隐瞒灵气的事儿,我不公开叫你三嫂。公平吧?”
天心气急,呼吸已有些深。
林楚夕倒是自来熟,“别不说话嘛!大家都是自己人了,早在当年,初见之时,我便隐约有所察觉。却不知,你有什么神通,竟然连我深藏的灵气,都能感知?”
天心思量再三,终究答道,“我神谕教弟子,或多或少,都修有净化之光一类的巫术。此术修得灵气,对太阴之力略有些敏感。我已传了楚凡此术,你好自为之。”
天心红袍一抖,转身即走。
楚夕也不恼怒,蹦蹦跳跳,紧跟在身后。
忽然天心停下脚步,楚夕心里想着事情,一时不察,撞了个满怀。
天心正在转身之际,没想到就这样被撞,踉跄着后退几步,有些恼怒。
结果林楚夕恶人先告状,“嫂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急停。撞疼我了。”
天心为之气结,跺跺脚,丢下一句话逃了。“子曦主修光灵,威能远在我之上。你自己小心。”
林楚夕揉着厚厚的刘海,看着她狼狈逃窜的背影,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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