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心下稍安,耐心说道,“当然是真的!自您老上次指点我去冰冻果蔬起,咱们每日吃的、卖的,都少不得林府三少爷接济寒冰。
你现与郡主为难,不是给三少添堵么?人家虽不至于断了冰块供给,我们也能寻到其他冰源,只是这事儿,不地道吧?”
泥童子听了小贩二次耳语,叉腰扶额,似在思量什么。
无梦倒是暗松一口浊气,这小贩正是频繁出入之风别院与林府的王二狗。
此番有他斡旋,总算可以‘正常’交流。
王二狗见泥童子眼珠乱转,舌头不时舔弄鼻子,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索性自己抢先一步。
二狗提议道,“与其你在此发疯捣乱,不如我下午开锅重做一垛,还怕少了你的口食?”
此言既出,泥童子嘿嘿一笑,拍手散去满地泥水,便是连雷引、朱赫二人身上的都没放过。
他收敛干净之后,蹦蹦跳跳绕过石碑,返回他那没开张过的店铺里去。
王二狗尴尬一笑,与无梦行过礼,也随着去了。
众人见此虎头蛇尾的战局,暗骂晦气之余,也只能散去。人群退却,这才露出内里许多伤患,甚至是尸首。
不知何故,朱、雷二人尚未丧命,却也未能苏醒,仍旧躺在地上呼吸有声。
围观之人一哄而散,御灵司数人便被凸显出来。主官昏迷,目标丢失,正茫然无措间,聆风郡主的天籁之音徐徐传来,大约是扭转了他们尴尬的境地。
无梦清冷道,“你们几个将雷司御抬好,随我赶回刑部,那边几位大人还在等他。”
御灵司众人依言而行,没一会儿便从街巷一端消失,当前引路的无梦更是不知所踪。
无悔当之内这才有几个伙计冲了出来,将那倒地的朱掌柜胡乱搀起,拖了回去。
中间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乐子,朱赫的员外巾脱落,露出一颗毛发稀疏已近乎无的头颅,烨烨生辉。
刑部,临时公堂。
号称取药的罗绮,此时早已换了一身青翠衣裙,带着面纱,长发未束,捧着一个略鼓囊的腰包,申请入内。
在一众官差注视下,面色不愉的林楚凡张口吞了几颗猩红色小药丸。
药丸入口未化,他不由得咀嚼一番。这不就是归绮丹么!得知真相的林楚凡险些笑场,为了遮掩,他从罗绮手中取过小葫芦,掰开冰熊的大嘴,哗哗倒不少进去。
『这混蛋!心情不爽就来折腾我,这是喂药,还是试毒?』
荆尚书强提精神,催促道,“好了。林典狱既然已经服了药,也该言归正传,细说追囚一事了。”
罗绮就是在此之前刚入内的。
此时她借着为林楚凡推拿的由头,直接落座软榻之上,垂首拿捏并不旁骛。
林楚凡闻言面色又变得阴沉起来。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最大的反骨仔会是那便宜师姐——周羽。
未曾想周师姐竟是一言不发,吃了解药挨了两次毒打,仍是咬破嘴唇不开口,这让他一早预设的对策失去了用武之地。
反观那个一路从碎冰城辗转入京畿的孟寒,却成了此间最大的叛徒!
孟寒非但将城北之事绘声绘色和盘托出,更是爆了许多碎冰城过往的黑料。许多虽不尽不实,但他毕竟是在碎冰城待过的,无形中平添几分信服。
尤其对那些喜欢听这方面‘证据’的人而言。
再看周羽痛苦中带着绝望的眼神,恐怕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能言善辩的孟寒。倒也不排除二人编排苦肉计的可能性……
林楚凡沉下心来,冷言开口,“无稽之谈!我没什么好说的。甚至很怀疑此人是否吃了假的解药,毒坏了脑子,才如此信口开河。
且其语无伦次,忽而城北流犯,忽而北城碎冰,请恕小子病痛上脑,难以思辨如此鬼话。”
他这是摆明了想耍赖,荆腾大人也没奈何。
自言明了换囚之事后,陈放山与之脆弱的联盟便归于土崩瓦解。
那小将顶着披挂,此时也了的看戏,甚至将盔甲的护面扒下,从外看不到形容。
至于那尊贵的外孙,赚钱倒是有些能水,编排织罗此等罪名,委实难为他了。
荆腾正踌躇间,外面通报,说黑牢里的人证带了出来。荆尚书老怀大慰,直命速速带来。
林楚凡也听到了那传话之言,忍不住偷瞄罗绮的脸色。
后者知晓敌人环伺,并未回视,只是推拿的玉指,在某人肥硕的腰间使劲儿掐了一把。
疼得林楚凡一蹦数尺高,险些砸碎那可怜的软塌。幸而冰熊见机早,以指甲勾连,远远抽走了去。
为了遮掩他‘无病无灾’的事实,林楚凡落地之后佯装摔倒,还使劲儿咳嗽数声。
叮铃当啷,一阵脆响。
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枷锁满身的羸弱书生,被人推搡着入了公堂。他尚未行得几步,便被人脚下一绊,当堂跪倒,摔了个饿虎扑食。
林楚凡眉目抽搐,这才过了多久,好好一个齐公子就折腾成这副样子,紫烟也不心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转眼一看,那推搡之人颇有些眼熟。林楚凡想都没想,上去就是一脚!将那人踢了个平沙落雁。
荆尚书惊怒之下抬起惊堂木,欲落未决,堪堪停手。
他这才认出,那被踢之人并非隶属刑部,乃是御灵司麾下。再看他押解人犯而来,几乎就是黑牢狱卒,正是林楚凡下属。
这便没法子治罪,哪怕是言辞讥讽也无凭据,只好作罢。
林楚凡不依不饶,指着狱卒大骂,“谁让你到处乱窜的?我牢中人犯都有定数,若再有短缺,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罗绮已经看不下去,从冰熊爪下逃过矮榻,另一手揪住林楚凡的后领,硬生生提着按在了榻上,又是一番推拿。
林某人这才想起,自身还‘有病’来着,不可太过神清气爽。如此这般,也将那挨了踢踹意欲讨好之人闹了个没趣儿,这一脚算是白挨的。
“啪!”
那惊堂木终究不能白白扬起,且老大人年岁不小,举了这一会儿总是要有些作为。若是虎头蛇尾,手下们收入眼中难免心中打趣,便失了庄重威严。
荆腾朗声喝问,“下跪者可是案犯齐氏鸣渊?”
“正是草民。”
不知是否错觉作祟,林楚凡总觉得齐鸣渊有些反常。非但没有扑上来索命,便是嗓音都愈发嘶哑了。
有此同感者大有人在,比如先前为寒羽门两位门主解了哑毒的仵作。
至于为何解毒的不是医官儿,反而是个仵作,林楚凡亦是好奇的。只不过为了维持他‘病人’的身份,不好开口问询罢了。
那仵作稍作思虑,躬身回禀道,“回大人的话,此案犯如此口齿不清,不若也学了前人,服用小人的独门秘药。过不得一时半刻,便能恢复清爽口音,大人审案也能添些便利。”
仵作之言十分合理,荆腾也没有驳回之理由,挥手同意下来。
林楚凡挣扎坐起,也想看一看那秘药是个什么模样,之前忙于担惊受怕并未看真切。
冰熊也顺势翻身伸懒腰,却在极低的角度瞥见四王子的胖脸,正隐匿在不知是否有水的茶杯之后,笑容十分诡异。
冰熊心思急转,想要通知身旁男女恐来不及,索性怒吼一声,吓了那仵作一跳,手中的药丸也摔到了地上。
洛奇也被吓了一跳,自觉丢脸,怒骂出声,“林楚凡!你休得猖狂!”
不止老荆尚书等人被吓一跳,便是林楚凡本人也被唬得不轻。
他本就是半身支起,这一下险些跌回去,幸好罗绮顺手撑住。他恼怒之下面露凶色,恶狠狠怒视冰熊。
熊哥则是回以两个大大的白眼,且那不小的头颅左右摇摆了一番。
林楚凡心下了然,这一吼并非无的放矢。那就有意思了!
林楚凡厚颜推脱,“明明是我熊哥喊的,什么叫我猖狂啊?我看你们才是猖狂!齐公子本就能开口说话,事情未曾盘问清楚,你们什么东西都敢给他吃。万一吃不好了,责任算谁的?”
他这话说得,在场十个人里有九个半是不信的。先前寒羽二人吃了无恙,怎么到齐鸣渊这里就不行呢?
众人皆以为他在给冰熊找理由开脱,便也只是笑笑。
那被踹一脚无缘表忠心的蒋图南,更是凑上前去捡起那药丸,擦拭一番就要入口。
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典狱大人既不放心,便由小人试它一试!”
林楚凡心中大骂!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根脚的手下,这要是蠢出事来,以后黑牢就更难管了!
楚凡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求助罗绮,随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空瓶,聊做暗器射出。
只是他这胖手,实在是与灵活二字不大沾边儿。
虽说那‘袖里乾坤’的手法是一块儿学的,甚至他比罗绮接触还要早些,但是这准头,也只能称为差强人意。
他是瞄着手腕去的,愣是砸到了蒋图南的额头,立时肿起一个大包来。
好在够痛,终究是令其丢了药丸儿去护头,这已经是第二次摔落,好结实的一丸药!
林楚凡的叫骂,紧随着药瓶而至,“混账东西!这是刑部,轮得到你装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捡起来就吃,属狗的?”
分明是他失了手,此时竟能梗着脖子为自己争理。罗绮忍住了笑,却是在背后好一番揪扯。
蒋图南被砸了一手,虽然吃痛,却听到上官如此‘狠绝’的回护,也就只好撑起笑脸。
那仵作此时面色有些难堪,自己重新拾起那药丸,看了看齐鸣渊躲闪的眼神,也自觉憋屈。
他分明是好心,却被这死孩子如此编排毁谤,一股豪气自脚下升起,由腿过腰腹上冲百汇,开口破声。
“既然典狱大人如此疑心,就由小人亲自试吃一番吧。只是还请典狱大人瞧得仔细了。我等仵作虽上不得什么台面,做的也都是些常人嫌弃的活计,可是这忠心却不比旁人少!”
仵作说完就捏开蜡衣,将内里的丸药丢入自己口中吃了。怪不得摔来摔去都不碎,竟还有如此机关?
林楚凡第一次见到此类事情,顿觉十分惊奇。
倒也不怪他寡闻,实在是罗绮太过迁就他。他每日的用药,罗绮都尽量煎熬新鲜,便是丸药也不多存,随吃随做,因此用不上这等防腐保质的外壳。
见那仵作如此豪迈,林楚凡有些羞赧,低声说道,“谁说看不起你了?齐公子本就会说话,非吃什么解药。岂不闻是药三分毒?你自己也莫乱吃,当心反而说不出话来。”
林楚凡服软了?
这倒是罕见之事,尤其是在这刑部公堂之上。荆腾尚书本欲揶揄几句,杀一杀那孩子的锐气,却偶然瞧见外孙洛奇面色不愉。
那边的仵作听见典狱大人如此给脸,竟然还答了他的话,连忙抱拳行礼。
只是他这鞠躬到地,也太过虔诚了些,久久不曾起身。
大约三四息的样子,那仵作悚然一颤,侧身摔倒,七窍齐出红色液体。
林楚凡吓了一跳,忍不住回身向罗绮怀里钻去。
死人他见过不少,行李把自己憋死的还是头一遭遇见。不对,那面相凄惨,分明是毒死的!
林楚凡嘟囔这,“我就随口一说,这下真说不出话来,罗绮救我……”
别说林楚凡是真怕还是假装,这一滩红血铺地,谁能不惊不怕?
蒋图南更是小步跑远,转而一想不对,又急忙挪蹭到林楚凡榻前跪倒,“谢典狱大人救命之恩!”
表彰他知恩图报的,便是林楚凡的大脚丫子,“滚!你不自己找死,用哪个来救?”
荆腾脸色更黑了!
他是真没想到,竟闹出这等事来。若说上次林楚凡火烧刑部,推说是病发,有栽赃刑部的嫌疑;如今当堂试药将人试死,又要如何分说?
好在是仵作自己的药,若是真将待审的犯人毒死,那这刑部上下可就真说不清了。
荆大人念及此处,忍不住侧目看了外孙的胖脸一眼。
无可奈何,事情已经出了,还出得这般难堪,也只能硬着头皮追查下去。
他下令道,“来人,将仵作抬去他处,另请人来验尸。之前解毒的相关人员,一律看管起来,不得交接言谈。待老夫审过此件事由,再做计较。”
事已至此,大多数人都看出,那声熊吼非是林楚凡作怪,而是他们的确察觉了什么。
只是在这刑部地头上,除却不敢说的,就是不好说的,只能当做普通案件处置。
林楚凡不再装怕,笑道,“尚书大人此乃老成持重之言。依我看也该从速审理,免得一会儿连本典狱都错吃了什么秘药,届时黑牢无人约束,保不齐有什么人前去换囚。”
老尚书一把年纪,被一个年轻人戳肺管子还是头一遭。
他气得满脸黑红,却无可辩驳,只好将力气用在齐鸣渊身上。
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荆腾追问,“案犯齐鸣渊,你因口齿尚且清明,暂时逃过一劫。本官问你,此前城北流放一事,究竟因何而起?林典狱救你之时,可还有别事发生?”
齐公子低沉着头,半晌回了一句,“回尚书大人。这等小事,也劳驾您老亲自受理,刑部的堂官都是吃干饭的么?”
林楚凡都被他气笑了,被罗绮推搡着重新躺好,换了一面侧身,竟真的施针治疗起来。
这齐鸣渊也是绝了,不知紫烟如何劝勉的,竟从一条忠犬演变成了疯狗,刑部尚书也是他能咬得?
更绝的是荆腾也不生气,竟还答了他的话,“此案特殊,涉案人员多为国主亲信,旁人并无老夫的身份,如何能审?你且细说老夫所问,再扯闲话当心吃板子!”
齐公子仍低着头,尽量用头发遮住脸面,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楚,“回大人,流放一事小人所知不祥。
只听闻是雷司御收了梅氏一族的好处,暗中用药毒哑了我等许多囚犯,用以替补原本流刑之人。暗中却将他们放了,更是给我等编造了各种死法记录在册。
当日流经城北一片密林,不知从何处跳出几伙强人,吵嚷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等言语,逢人就砍,见人就杀。
林典狱寻到我等之时,所余活口已不多了。小人因体弱无用,被人撞晕摔倒。再醒转过来时,已经回到黑牢之内。
想必是林典狱救我等于水火,小人还未曾好好谢过。”
他说着竟真的扯起满身枷锁,向林楚凡的方向行礼。
林楚凡不知紫烟的言辞,只当做他是谢过阻止吃药的情分,便觍颜受了。
荆腾看着两个年轻人做戏,心知自己被绕了进去。
不论此前如何安排铺垫,如今有了那解药藏毒一事,恐怕他两个真要归结一处去了。
硕果仅存的三个‘人证’,一个指认,一个无言,一个反水,这案子难道又要不了了之?
荆尚书心绪郁结之下,阴冷的目光忍不住投放到不曾开口的周羽身上。
那姑娘已经受过数次杖刑,原本逃亡时日养好的伤,此番殴打又都撕裂开来。她强撑一口气在那跪着,半身衣服已经被血汗浸透,若是再打,恐怕人证又要减员,徒呼奈何?
洛奇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下跪的案犯,出声问道,“齐鸣渊!你可要想好了!同是流刑顶罪的囚犯,缘何你之言辞与孟寒背道而驰?可是那林楚凡以权谋私胁迫于你,亦或是你受了他什么恩惠?”
这胖子倒也不算太笨。
林楚凡如是想着,若是将紫烟算作一桩‘恩惠’的话,此言倒也推测得严丝合缝。
齐公子却难得硬气起来,“回王子殿下。既然同是流刑囚犯,两者见闻、言辞不同,缘何就是我在说谎。未必不是孟寒兄首鼠两端,恩将仇报。此案尚有其他环节可以推敲验证,大可不必死死盯着我们三个庶民使狠劲儿。”
林楚凡用手抓挠后背痒处,却被罗绮掐得手背泛红,打了回去。
楚凡旁观齐鸣渊对簿公堂,对他的为人很是改观。
遥想之风别院高谈阔论之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之前心怀怨恨执意为晴雨复仇之时,又是恶鬼般的嘴脸;如今不知因何缘故,竟也口若悬河,以谎为真,更能犯上反辩。
情之一字,神其奇也。
紫烟有大才,林楚凡忽然有些舍不得放她走了。
洛奇被驳了面子,气得拍案而起。
他反复扫视了几个流犯一眼,最终却落在‘病号’林楚凡的头上。
似乎他看出了什么,竟然负气离场,也不知又要搞些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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