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炽焰城北。
一处民房内并未燃起灯火,却影影绰绰,似有人摸黑行事一般。
几声夜枭咕咕,平添了几分诡异,却很快惹来几块土石击打,吓得鸟儿扑打着翅膀躲远了去。
忽一人低问,“你赶走它做什么?有鸟声可闻,此处便不会被人疑心。”
“晦气。”
短短交流一句,复归平静,只闻细碎啃咬的簌簌声。
这次一人刚摸起石头子儿,另有一只手伸出,悄悄按住了前者手腕,缓缓压了下去。
那无知无觉的小鼠,仍在欢快地啃着不知何时掉落的干粮。
倏然一抹月色淌入门扉,匆匆而过,消失之际,激起一丝微弱又急促的鼠唧声。
“什么人?”
那手握石子儿的家伙,这次反应倒是迅捷,不待人阻拦,早已弹射而出,直指月华流淌过的门板裂缝。
他手法精准,必能震慑来人。
不料,一抹更亮的银色光华闪过,那石子儿被一击而回,半路崩碎两半,射入斜后方的墙体。
先前出言劝勉的人,此时方才醒过神来,拉扯同伴欲躲,却有些迟了。
滴答书声击碎室内的静谧。
那发射石子儿的家伙,手臂已经被穿了条一指长的血洞,血液顺势流淌落下,如同计时的滴漏,就是稍显急促了些。
吱呀一声。
漏风的破门打开,一袭黑色斗篷飘忽入内,吓了二人一跳。
室内本无灯火,此夜又不甚明亮,一时认不出来人,防备之下正要开口询问。
对方却不讲什么规矩,直接挥手攻击起来。
十倍于前的月色匹练同时迸发而出,左右各五分别裹向两人。
情急之中顾不得遮掩行踪,左边那人撕扯衣物周身飘起薄雾。
右侧那人挺着手臂伤患,甩起一节两色短弧,咔咔机括声中拼接为半圆。他更是凭空酝酿一抹细线,继而箭矢成型,逆着匹练射出。
来人并不躲闪,随手射出数十半月形银弧,如同群鸟啄鹰一般,顺次击打那只灵光闪耀的箭矢。
微弱光辉之下,一袭黑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两手银色月弧飞击……这人,应该是认识的。
“可是晦朔尊者当面?”
桑蜃一面借着雾气躲闪匹练束缚,一面出言攀谈。
雾气之外,月弧与灵箭已然相遇。如同节庆日的焰火,月弧前赴后继与箭矢撞击,碎散为绚烂的荧光,同时也将那箭矢打磨的渐次短小。
一连串的荧光闪耀之后,光箭于面具前一尺许消磨殆尽。
却余一只略显暗淡的银色月弧未曾散去,在箭矢消失之际略微左右摆了摆,如同戏水的鱼儿,调转身形,冲入薄淡的雾气。
一声娇软的呻吟,雾妖中招。
她亲身体验过后,更是确认来者,即便不是晦朔本人,也是同门中人,否则何来如此雷同的诡异巫术?
桑蜃将雾气收敛,黑暗中拉扯一番衣衫,与吴桐靠在一处。
她问道,“尊者这是何意?我二人前番数次任务,自问还算尽心竭力,缘何这般不教而诛,见面便要痛下杀手?”
来人冷笑,“哼!你倒是自我感觉良好!本座若有心下手,你与那只幼鼠又有何区别?”
桑蜃虽看不见,却也知晓第一抹月光该是将那小鼠送走了。
她心中委屈的同时,也知晓自己不是对手,更何况半只脚已经入了这组织,只要不是性命之忧,暂且忍了吧。
吴桐倒是有几分不服气,心直口快,“不服!”
即便生气也这般言简意赅,桑蜃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来人训斥道,“上次令你们配合林楚凡纳新,你们答应得倒好,却是一去不复返。若非今日在隐巷露了行迹,你们还要躲到几时?亭中早有论断,逾越中秋不归,又不知去向,再见便是清理门户之时!”
桑蜃听闻,顿觉冤枉!
若非帮那林楚凡护送两个囚徒远遁,何苦这般迟到,反被如此教训。
桑蜃惶恐,“尊者容禀。我二人上次本欲随弦月尊者同归炽焰,却突闻仇人踪迹,唯念机不可失,这才擅自行事。还望……”
她忙着解释,却被对方打断,“弦月尊者?那又是谁?”
“林,林楚凡,林公子啊……”
来人浅笑,“哦?他那蠢得挂相的家伙,也晋升灵月了?可惜了这天地灵气。”
桑蜃呆了一呆,不知如何回话。
她心中所想,林楚凡应该是和晦朔,甚至和高层都是熟悉的,否则不会有上次那等离谱的任务。
如今听了这话,顿觉自己全都猜错,又不知错在了何处。
来人冷道,“这次权当教训。日后莫要如此独行,什么仇怨大可向亭中求助。力所能及之处,未必不会帮手你们。哦,对,听闻你们报仇之后,惹了许多血竹帮的弟子,一路追及京畿?”
桑申讨饶,“确有此事,还请尊者恕罪。”
来人哼道,“大家都是灵月,同为尊者,不必如此小意。既然你们是为了报仇,那血竹帮的杂碎,今后在这炽焰城中,便没有立锥之地。待日后亭内发展壮大,便是栖秀河畔,也不允他们横行。”
斗篷人拿桑蜃、吴桐试了试手,自认还算满意,转身离去。
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那人总算是停在了门口。
却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今后莫要无故失踪。在城中躲着些御灵司。若是无钱傍身,也可酌情接些任务。弦月既然落在了林楚凡头上,你今后便是缺月挂梧桐了?好名!好名……”
待黑斗篷走远,黑夜中传出一声闷哼。
“我不服。”
吴桐还没忘了这事儿呢。
桑蜃安抚道,“你先坐下,我帮你料理伤口。形势比人强,暂且忍耐吧。晦朔虽有寻衅之嫌,却也是我们脱离太久之故,并非无端折辱。”
“我们帮他送人。”
罗绮赶紧捂住他的嘴,“嘘!此事今后莫要提及。原是我想错,以为林楚凡与核心颇为熟识。今日所见,姓林的突破境界都不曾得到关注,恐怕不是什么讨喜的角色,以后莫要太过亲近他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屋里便没了声息。
一领黑色斗篷也自院墙飘起,渐渐远去。
次日一早。
林楚凡正用新修的巫术,在盏盏身上做试验。
罗绮怕他再弄出什么事来,寸步不离守着二位‘病号’。
冰熊吃过早饭,水池里逛了一圈,百无聊赖,也到窗前扒着,一看究竟。
它本以为林楚凡会缺德倒灶,会用阴火烧盏盏的,未曾想,他倒是一本正经,吸纳起盏身上溢散的乳白色灵力来。
盏平日睡在床上时倒也不明显,即便罗绮每日按时送服草药汁水,也未曾见过如此浓郁的灵力流失。
林楚凡此时如同一个人形贮灵石,从他二人手掌衔接处,丝丝落落抽取盏盏的灵力吸纳入体,一如当初疗伤之时充入对方身体的样子。
『如何放进去的,就如何取出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
只不过,曾经那个大病初愈的林楚凡,未必想到这一层。即便家里有人想到,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
若是未曾做过精细谋划,盲目吸取,只怕会带出过多能量,反而对盏身体不利。
林楚凡也是近日修习阴火,品味了地脉煞气冲刷躯体,略有所得。
且他阴火焚身煅烧神智、净魂化灵,更兼已有了晋灵月级的躯壳,这才福至心灵,想到这一手法。
罗绮因自身灵力混杂,未曾分化属性,所以有些一知半解。
倒是她旁观了前次疗伤,结合今次吸灵,心中略有体悟。虽尚未触及根本,但隐约有种如鲠在喉、呼之欲出的压抑,多年瓶颈蠢蠢欲动。
林楚凡略微吸纳一阵,顿觉神清气爽,体力充沛,若非心脉隐隐收束,他自问还能再吸一炷香的功夫。
阴火修习略难,煅烧体魄之时更苦,但收获倒也颇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林楚凡本想饭后回黑牢当值,修炼之余,顺便检查一番昨日安排下的活计,那群狱卒完成得如何。有必要的话,钱财往来的账目也需要严整修订一番。
不料,天空竟忽然落起雨来。
这个时节已然深秋,本是一方天高云淡的模样,如何就像夏日一般,阵雨倏忽而至?
他仰望天空偶尔撕裂的银色缝隙,俯视水池中倒映着相似却分外扭曲的亮线,听着数息之后,天边飘来清脆中略显沉闷的雷鸣。
林楚凡心头微动,单手凝出一块水砖来。
自天泪入体后,他便有了信手拈来的能力,不过为避免泄露,一向都尽量表现得中规中矩。
此时,当落雨,临秋风,观电闪,闻雷鸣,他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冲动。
这一刻,他仿佛洞彻了天气的规律,又好像什么都没捉到,唯余手中一捧水砖。
林楚凡有心呼唤熊哥帮手,共同探讨参详一番,却左右找不到熊影。
还是罗绮眼尖,看到了床底下反复擦拭皮毛的冰熊,用的还是林楚凡磨破的那件官服。
林楚凡顺着美人指引看到如此,脸黑得仿佛天穹的乌云,“你已经是一只五六岁的大熊了,怎么还如此怕打雷?你自己不是会滋滋放电么?那衣服擦归擦,你不要给我咬碎了。还指望拿它去换件儿新的呢!”
『无知的小凡子!天怒雷霆与我这点儿微末小电能一样么?』
林楚凡求助无果,又将眼光凝聚到手中水上来。
透过它观看这场秋日雷雨,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眼见秋雨惊雷,心中早已想入非非,心猿意马。看着看着,林楚凡的双眼失了焦距,无神木讷。
恍惚间,他仿佛置于一片硕大的湖泽,不知其身为水亦或为舟,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忽而他轻身而起,抟风扶摇直上,不知其所止……
待到高至微寒处,上不见青天,下不见厚土,周遭又涌现无数与他仿佛的水汽。
水汽渐渐凝聚成雾,甚至更浓一些,似云。
不知为何,林楚凡想起,那喜好卖弄香肩藕臂的蜃月尊者来。
倏忽一阵极冰寒意袭来,他醒过神,自觉愧对罗绮。回观自身,早已从无触无觉的烟雾中凝出形体,乃是一片六角冰晶。
这次倒是没有跳脱到别处。
冰之一物,他自认还算熟悉,早在掌握指诀与巫术之前,就曾无意使用过这类能力。
如今化作的这一片,不知为何,他感觉比熟悉更加熟悉……飘摇而落,御风不惊,却在与空气的摩擦中逐渐融化开来。
冰晶融化、收束为一滴如泪般的雨水,下坠之势更胜从前。
雨滴刹那之间撞入湖泽,于波纹涟漪正中,反复弹跳碎散……这体验十分神妙,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承受不住自己一次次破碎,又一次次重组……这类无有相生的苦难折磨……更兼每碎散一次,都有一部分的自己融入湖泽之内,如此这般,早晚他要彻底化为这大泽的一部分。
极端惊恐之下,林楚凡放声大吼起来。
“啊……”
“昂……”
“咳,咳咳……”
原本在秋雨中稍显静谧的林府小院,这一刻忽然躁动起来,声越四壁,震碎了漫天秋雨整整一瞬。
“一个两个都疯魔了?你们小声点儿,都吓到盏盏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将林楚凡唤醒。
他张着大嘴愣愣扭头,只见罗绮撑着一柄青竹伞,顶在床前,为盏遮蔽着破窗而入的秋雨。
冰熊闻声也住了嘴,头一拧钻入破官服里躲好,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
难道这窗子又是我拆的?
林楚凡尴尬挠头,却撞了个不大不小的包。不知何时,手中那团水,早已凝为冰球。且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半只手掌一同冰封其中,这才无知无觉。
冰?难道体内乱窜的火灵平静了?
林楚凡暂且不管罗绮抱怨,门窗破碎,盯着冰手发呆。
他遥记起上次刑部‘复发’之时,身不由己,无知无觉的情形,与这次化雨有诸多相似之处。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未曾见到现身的天纹?不对,刚才熊哥也叫唤得甚为难听,难道它也如前次一般跟了‘进去’?
罗绮急得跺脚,“你们两个别发呆啊!快将门窗堵好,待天气晴朗,劳李管家差人来修。午饭你们还吃不吃了?”
林楚凡不解,“午饭?不是刚吃过早饭么?这么快又要吃饭?”
美人嗔怪,“哼!林少爷!您老已经坐那发呆近两个时辰了!那熊也是会偷懒的,真有其主必有其宠。”
不顾罗绮的‘胡言乱语’,冰熊抢先一步将门封住。待到它到窗前之时,身后一阵寒意飘过,簌簌之间窗棂已经挂满了冰晶。
『你又能凝冰了?』
林楚凡还在思量先前化雨的情形,并未理会这一声熊咽。冰封窗棂,也不过是他听闻罗绮言语,随手无意识施为,不曾想竟一蹴而就。
与此同时,原本手上将头撞出包的冰坨已然消失,就仿佛从手掌之间,转移到了窗棂一般。
忽然,紫烟回禀,宫门前搭建了刑场。刑部似已结案,就要处决罪将余孽——周羽。
林楚凡闻声而动,直接撞破了阻挡紫烟的冰门。他脚下运灵,一个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紫烟尚且诧异,这家伙何时修了如此迅捷的身法?却听身后主母的声音响起,“你留下看护盏盏,我回来之前,想办法封好门窗。”
声音从紫烟身旁一闪而过,首字响于身后,末尾却从院外的雨中飘来。惊得丑女无所适从,愣在当场。
『不好!楚凡情绪不定,这下恐怕要遭!这一个两个的,两条腿跑的比我四条腿还快?』
冰熊顶着阵阵雷鸣,四爪疾驰,紧随二人冲入雨幕。留在紫烟耳中的,只有一声富含怨念的咆哮。
她看着床上瑟瑟发抖的盏盏,想起自己的身份与实力,只好遵从吩咐,收拾起这屋里的一团乱麻。
王宫正门前的广场上,正汇聚着城内半数以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外围兵甲林立,早已将这临时刑场团团围住。
中间是一个随意搭建的高台,台下遍布谷草木炭,似乎还有火油。
奈何天公不作美,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了火刑的节奏。
此刻,一队捕快正配合兵士,改建火刑台。重新立了高高的木柱,上垂绳索。两位案犯的脚下,正在掏空格。
一旁的桌案边,一队专司撑伞的侍卫下,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正襟危坐。
梅尚书的衣衫,险些被他肥硕的**撑破,此时正随着他的言辞,略微做些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开来。
梅震调侃道,“这荆腾也不知抽了哪阵风?非要火刑。直接枭首了事,我不信姓林的小子敢兴多大的风浪?”
身边的梁博,主动与这位老朋友熟络起来,“梅兄何苦明知故问?刑部衙门被林小子烧了个精光,你又不批足重建的资费,他当然抽的是穷风。直接一把火烧了,省时省力,还能报复林家,何乐不为?”
梅老头鼻子一皱,似乎不喜梁博如此热切,“你的外甥,伤势可大好了?”
梁博佯装不见,却回了句,“彼此彼此?”
洛云疑似伤于雷引之手。洛宣却是伙同子曦埋伏罗绮,被林楚凡与冰熊反伤。
这两家从老到小,明里暗里交手过招。却没想到,荆腾与洛奇异军突起,隐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
许是二老都想到此处,又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来。
梅老头不喜对方拽文,转而问道,“老荆在这上蹿下跳的忙活,怎么不见姓陈的匹夫?”
梁大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略显迟疑,“老陈那个孙女,你知道的,与这案犯周羽相交莫逆。此时尚未出现,必然是他亲自在家看押。”
梅尚书闻言,联想起那姑娘的风评,以及最近自己的孙女与陈家的姑娘来往有些密切,一下子心情更糟了。
梅震怒道,“陈家的姑娘有人看押,那姓林的小子怎么还没来?这火刑改绞刑,也拖不太久吧。”
梁尚书隐晦地伸手指向刑部尚书,“你看他那坐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林小子那边,恐怕是第一个通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