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青的呼吸都稍稍地有些沉重了,他的眼睛明亮,死死盯着战阵,羡慕不已,道:「真是好啊,这样的一战,是一定可以记录于青史之上的吧?」
「可是,不管是秦王陛下,还是樊庆将军,都不肯要我上前线,明明我都已经有三重天了!」
「李大哥他当年率领樊庆将军他们,击败了宇文化将军的三千重甲,然后遁去万里之遥,那时候的他才十三四岁,比我现在都小,而且,而且也就二重天!」
萨阿坦蒂看了一眼这个中原的少年郎,道:
「打仗是要死人的。」
薛长青道:「男儿若为了家国而战,身死于塞外,马革裹尸而还,那是自然的事情!」
萨阿坦蒂不想要和这个没有经历过战场的家伙说话了,她年少的时候,跟随出身的小部族,在辽阔的西域大地之上流浪,各种小心翼翼,就是害怕被卷入了刀兵里面。
她小时候甚至于还被贵族抓走了,那时候的狼王陈辅弼锋芒毕露,正是青史记录之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西域贵族们畏惧狼王的威仪,去抓路过的小部族的人们当做礼物。
如果不是天格尔的话,她可能已经被送到前线去当做奴仆了。
正因为亲自见识过战场的残酷知道生命在战场之上是何等的脆弱,刚刚还鲜活着的,还在交谈憨笑着的人,可能在一场战斗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只留下一把刀,一句话。
所以她其实天然不喜欢这样轻视战场的人。
生活在和平当中的人,总也是对于战场有着过分的向往,忽略了战场上,刀剑相向,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切都压在了赌桌上的决意,放大了功成名就之后,凯旋回国的痛快。
但是前者才是常态。
战场上,总要有一个是输家。
甚至于,可能会有两个输家,没有赢家。
他为什么不知道,他现在觉得无聊的,只是简单的日常,就是生活在战场混乱时代的人们,最遥不可及的梦了呢。
萨阿坦蒂想着,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她不是那种喜欢说教别人,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强压在别人头顶的人。
可能是因为文鹤先生每次想要这样对晏代清先生,就会遭遇晏代清先生的铁拳;而晏代清先生每一次想要说教文鹤先生,都会迎来更为愉快的「报复」。
就连司命老爷子,都是用这两位性情迥异的家伙作为【阴】【阳】二气的指代,随口传授了萨阿坦蒂一点阴阳家学派的奇术。
她看着那边眼睛亮莹莹的薛长青,叹了口气,
薛长青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摸了摸鬓角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怎,怎么了?。」
来自于西域,成长在战场上的少女微微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很羡慕你。”
「你一定,生活在一个至少平和的地方,被宠爱着长大吧?」
薛长青顿住了下,觉得那少女眼睛里面的情绪和经历,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可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是让薛长青有点气弱了。
萨阿坦蒂转身离开:「晏代清先生教导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薛长青校尉,
还请帮帮我。」
薛长青面不改色:「自然。”
可是看着那抱着书卷,黑发用男子方式扎起来,穿着墨家游侠类型衣裳,脚下踏着一双小牛皮快靴的少女,薛长青呼出一口气,摸了摸脸颊,咬着牙:「西,西域的女子,就这样不讲究礼数的吗?」
「盯着我看—————也,也不害羞。」
他想要说害这个词。
但是在江南被教育长大的少年的语言库里面,太过于干净,说不出什么带着侮辱性的言辞,只好不服气地抱着自己的战戟,快步跟着了萨阿坦蒂。
晏代清给他们的任务,其实也是给整个天策府基础官吏的任务接收来自于前线的人。
前线的战兵,来自于异国的俘虏,以及陈国那十余万精锐,有重伤的,有失去战意的,有已经老迈不堪一战的,都被带了下来,而这些人,被带来了麒麟军的磨下。
这其中,也已带着了一种决断。
秦王并不打算放过陈皇陈鼎业。
短暂的联盟,是为了中原大义,共克时艰,在诸多事情结束之后,也不会给陈鼎业半点休养生息,恢复底蕴的时间,讨伐突之战结束后。
就是秦王和陈鼎业的事情了。
此刻的岳鹏武大师被迫留在了中原腹地,作为唯二可以有资格统师大军的大将军,镇守整个陈国疆域,以免刚刚打下来的这一片区域,还有乱事出现。
这是理所当然的安排。
但是岳鹏武岳师对此表示了极度的抗议。
可是麒麟跑得快,秦王毫不犹豫地扛着猛虎啸天战戟亲自上去了,岳鹏武只能顾全大局,处于安全的后方,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面,听得前线战斗激烈。
岳鹏武写了十二封大帅级别十万火急的信笺给前线。
希望李观一可以往后退一退。
什么‘君王在位,大将失职,怎么能够让一国之君,亲自披坚执锐,重阵在前云云亦或者‘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岂能冲阵冒矢?!
岳帅是个体面人,至少卷宗上写得还是很体面的,但是基本上的意思就是,
希望秦王陛下稍微冲阵冲得慢点,不行就换人,让岳鹏武也试试看。
秦王陛下每次都很客气的回答,但是基本上就是。
好好好。
下次一定!
天下大事,有赖于公,这点事情,就不要劳烦岳帅了。
岳鹏武十二封信,硬生生没能把冲在前面的君王给带回来,只能屈,而秦王陛下的战法,不在于杀戮,而在于人心,前线往后面,源源不断运送各种资粮,人口。
导致晏代清先生的脸色一直阴晴不定。
其中部族人口皆被打散,分入不同的地方安置,也有樊庆训练的麒麟军战土进行关照,而陈国前线死战不退的士卒则是有其他的安排。
今日萨阿坦蒂和薛长青,便是前去这些安置前线战士的地方的,似乎是一位老兵和江南的一个汉子起了冲突,他们前去的时候,那头发花白的老兵着一定希望能拿个东西。
但是那位江南百姓则是不乐意,问过了才知,是这老兵看中了那人家狗下了的一窝狗,想要一只,说是可以给钱,那百姓的语气多少有些埋怨,但是却也掩不住本身的性子痛快,道:
「一只狗而已,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如果平日的时候,莫不只要一只,便是要两只三只,只要你不是要抓了去吃肉,都可以给你,不值得几个钱。」
「可我这一窝狗早早就分出去了,打算给几个朋友家去养,每一个都有数,
这事情总得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要不然,我这名声在这儿怎么办,脸往哪里搁?」
「这老家伙,一过来就直勾勾往这里走,把人吓一大跳,问他啥情况,他也不说,好不容易开口,就只是说,自己要一只狗。」
「他这样气冲冲过来,我凭啥给他?」
那老兵的白发搭着脑门,只是道:「我,这一只狗,我和一个兄弟养的狗,
太像了,我,我求求你,就一只小狗————””
那汉子皱着眉,看着这双手合拢恳求,几乎要跪下来的老兵,他也是心软下来了,可是心软了,但是嘴巴还是硬的,道:「那叫你兄弟来,你来是个什么劲儿?」
「这样吧,就连昭先生都来了,还有麒麟军的校尉,算啦,你这样,你把你那兄弟的老狗带过来,我看看,真的像,我就给了你。」
那老兵回答道:「那狗,死了。」
那汉子的嘴顿了顿,张了张口,还是闭合了,道:「这,你兄弟呢?”
那老兵回答道:「也死了,死在西域,还是死在塞北?」
「我不记得了。」
「我真的想要这只狗,只是,真的抱歉,我才从塞北那里回来,呵,说句实话,现在精神都紧绷着,有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着有人在喊,我都会一下醒过来,抱着刀子。」
「像是疯了似的,真是抱歉,这狗我不要了。」
「实在是对不住。」
老兵拉了拉衣裳,就转过身走了,那汉子呆滞着立了半响,忽然就抬起手,
对着自己的脸就是狠狠的一个耳刮子,骂了一句,然后伸出手,抓起来了那只狗,三步两步赶上去,赛到那老兵怀里,道:
「给你了,兄弟。」
「拿着,拿着!」
老兵惬住,推辞许久,但是那汉子只是道:「你拿着吧,,一只狗而已,
没事,没事。」
老兵想了想,先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口袋,放在地上,里面都是铜钱,那是郑老狗的抚恤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接起来这一只狗,抱着这狗。
这是只好狗。
小小的,毛儿是暗黄色的,鼻头湿润润。
似乎是这老兵身上的那一股子从刀尖儿里面翻滚出来的煞气,刺激到了这小狗儿,小狗身子一哆嗦,直接尿在了这老兵的身上,老兵骂了一句他妈的。
然后低下头,闻了闻这一股子味儿,忽然大笑道:
「这狗吃的什么,一股子骚味儿!」
「上火了吧!」
他说这样的话,却忽而哽咽了,用自己的额头触碰着这小黄狗的头,小黄狗忽然就不害怕了,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周老三的头,周老三擦了擦眼泪,然后把这小狗放在肩膀上。
周老三腰间佩戴着刀,两把刀,两把折了刃的刀,其中有一把的刀柄上,刻了一个狗头的模样。
那小狗崽笔直的坐着。
就好像是他的战友似的。
周老三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了挠这小狗的下巴,道:
「走,回家!」
他跟跟跪跪走远了,萨阿坦蒂看着他的背影,旁边那汉子脸上都是愧疚之意,大概率会在许多个晚上,睡不着,忽然就一下坐起来,都要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周勇,天和三年,归字营偏将军魔下冲阵军勇卒。」
「历经数战,先对吐谷浑,后战党项,最后转战南北,于镇北城外对抗突的重甲铁浮屠,上下同袍,尽数战死,在秦王陛下抵达镇北城的时候,他大喊着当年的营号,拼死去和突厥骑兵打。
「一把中原百战刀,砍杀得卷刃,受伤之后,失血过多昏厥,倒在尸体堆里,被带回来。」
「他是当年一起走入军营里面,最后一个人。」
薛长青的言语默下来了。
萨阿坦蒂看着老兵和小狗的身影渐渐走远,晕染在了夕阳之下,道:「薛校尉,你觉得,若是之后再也没有大战的话,你会遗憾吗?」
「你觉得,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薛长青看着夕阳下抱着史书的史官少女,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萨阿坦蒂道:「我想,如果是秦王陛下,是天格尔的话,一定会回答,说,战争的目的,
是为了不需要再有战争。」
「是为了太平。」
「是为了所有人都可以如周勇一样,至少可以有在这种冬日夕阳的时候,抱着一只小狗走过道旁,在小摊那里买个馒头,来一碗热乎乎的汤,和旁边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笑着说,啊呀,今日可真冷。」
「这汤的味道不错,可惜,若是能够来些肉,就更好了,吃饱喝足之后,抱着小狗,悠哉悠哉地回到自己的家中,安安静静看着太阳落下,睡一个好觉,做一个好梦。」
「不是吗?」
在萨阿坦蒂的描述之下,太平的时日逐渐清晰起来,薛长青慢慢明白,这个史官应该是成长在了那种,比较惨烈,有着比较剧烈冲突和征战的地方吧。
薛长青慢慢可以理解这个少女,觉得自己和她一般见识,实在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况且,这姑娘倒似颇有些博古通今,通晓诸多情报的意思。
有本领,很厉害。
「所以,薛校尉,若是他日再也没有让你建功立业的战场,你会有些遗憾吗?
业萨阿坦蒂忽然开口的询问,薛长青住,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西域少女的眸子幽黑的像是最美丽的黑宝石,她微微笑起来:「您,果然还是孩子呢。」
江南的少年面容涨红。
「你!!!」
没有什么比江南的春风更为醉人,也没有什么比十六七岁少年的脸庞涨红,
更难表达情绪了。
薛神将从酒楼的高层往下面看着,看着这一幕。
他撇了撇嘴:「年轻人,哼。」
「这样没本领的家伙,就是我的血脉后代吗?」
「或者说,就是我老哥的血脉后代吗?!怎么这般木头脑袋,若是我的话,
定然可以不同凡响。」
「只是需要略微出手,就可以吸引那女子的注意。」
墨家长老管十二狂翻白眼,道:
「是是是,你厉害,你厉害,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薛神将从容不迫道:「去抢了她的史书,然后在前面跑,跑的不能快,不能慢,恰好就在前面,似乎能追上,又似乎很费力的地方。」
管十二目结舌。
墨家长老毫不客气:「那你小子是真贱!」
薛神将得意洋洋:「但是我也有我的瑶光。」
墨家长老狂翻白眼,觉得自己不能够和这个嘴巴淬了毒的家伙多说话,否则的话,是一定会折寿的,于是他只是更加费劲儿地去打造新的机关手臂。
薛神将此刻,身躯构造,悉如常人一般。
眉宇从容,就连这碎嘴子能力都加上了。
管十二很想要回到过去,自己创造性地开发出了这种机关而狂笑不已的时候,冲过去,给那时候得意洋洋的自己来一招西南食铁兽锁喉。
过去的我。
你到底给这姓薛的家伙,开发了什么东西!!!
之前的连番大战,一番是针对陈国的战场,而另外一面,则是讨伐突厥和草原的大战,皆算是壮阔,皆是荡气回肠,有诸多豪勇举措,但是薛神将毫无踏上这战场的意思。
「嗯?你说为什么?」彼时管十二等人担忧薛神将也着急踏上战场,打算提前开发出足以承载他一定能力的机关战甲,询问薛神将的时候,薛神将只是懒洋洋地笑道:
「讨伐陈国,还有联盟击溃突厥,只不过是正常该做的事情,对于排名二三十名的名将来说,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功业了吧,但是对于天下前三的名将,却只是一场准备。」
「犹如你走出去,吃饭喝水一样。」
「你会把最后的全盛之战,留在吃饭喝水的事情里面吗?」
薛神将的回答言简意,很平静的叙说。
但是曾经这个天下最强大神将的傲气,就已经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
即便管十二也明白了,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第一神将的傲气一一即便是在青史之上,足以留下浓墨重彩的灭陈之战,讨伐草原之战,在薛神将眼里,都没有价值。
他的眼中,只有必然决定天下归属的那最后一战。
在此之前,一切大战,皆为序章。
管十二只好一边制造真正的全盛,足以让薛神将以最强姿态出现在这天下的机关,一边随意的询问道:「所以,薛神将不去见一见薛道勇老爷子吗?」
薛神将道:「见什么?」
管十二愣住:「嗯?」
薛神将懒洋洋撑着下巴,道:「推己及人,若是我,纵横一世之后,见到了一个几百年的老祖宗爬出来,要我认祖先,我也没兴趣啊。」
「一个人,活百年,孙子还会记得,可重孙就很难记得了,若是再隔个一两辈分,不要说那个人的性格经历,就连名字,知道的都很少了吧。」
「此刻的薛家,对于我来说不过只是有些微血脉关系的,陌生的世界罢了,
我去,他们也不自在,我也不自在,不如两忘,他们知道我,却不必见我,我知道他们,却也不必见他们。」
「如此,方才觉得自在,方才算是洒脱。」
管十二看着此刻的薛神将,这般时候,才觉得这嘴如同淬毒的家伙,有几分曾经天下第一的气魄,只是薛神将双臂环抱身前,遥遥看着远处天地。
「灭亡草原突厥的一战吗—.—
他想到了自己成名的时候,那一代的赤帝被突厥的大军围了,他以破云震天弓,击杀那时候的突厥可汗,但是即便是如此,突厥也只是退去了而已。
在这五百年的后世时代,仍旧还在活跃着。
这一代,要彻底灭亡突蕨,然后终结八百年的恩仇了吗———·
呵,真是痛快啊。
不知道,是李观一那小子,还是姜素得了头筹。
薛神将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是以用什么样的遗憾,去缅怀自己的鼎盛,去想着旁边的那个男子,也不知道是以何等的情绪,去畅想遥远草原之上的斯杀。
他只是手掌虚握,似乎举起酒杯,朝着远处,遥遥一举。
「比我们强啊,陈霸仙。」
「当饮酒。」
旌旗烈烈,如同天上的云坠落,落在大地上。
是冬日的清朗夜空,万里无云,一轮明月悬挂在了天穹之上,将周围都照亮了,大地上一片银白,秦王所部大军已经抵达了五大莲池火山之外。
天地之间,白雪,但是在这白雪之中,却又隐隐有炽烈的火焰元气,潜藏其中,李观一站在天地白雪之中,一团火跃起,落在了李观一的肩膀上。
是小麒麟。
晃动身躯,一点都不惧怕这天下极北之处的寒冷,只是瞪大眼晴,看着远远肃立的火山,道:「嗯??这一股气息,好浓郁的火元气啊—”」
「一闻,就知道一定很好吃!」
「是好果子!」
李观一揉了揉火麒麟的头,道:「这个时候,你还念着你的好果子啊。」他也看着那草原大汗最后战线之后的,肃立的火山。
五大莲池火山,和西域的火焰山一样,孕育有天地之间浓郁元气的地方,也是司命老爷子,当时镇封武道传说之一,青袍长生客张子雍的地方。
也同样是一一可以铸造淬炼,完成九黎最后的杰作,可破一切神兵的兵主级神兵·九黎神兵金铁的地方。
似乎感觉到了那遥远之地的炽烈的火元,李观一耳畔传来了兵器的轻鸣,一股兵家烈烈的肃杀之气涌动,升腾起来了一正于此日,在这天地火元之气汇聚,以及天下兵戈,最为鼎盛的地方,九黎神兵金铁之上,泛起了金色的流纹。
一股流光汇聚。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