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最沉下眼,颓唐地拾起那草药,而后在沈戮面前坐下来,他盯着沈戮看了很久,看到他心中的恨意升腾成毒,蔓延遍布他全身。
陈最终于举起手中的短刀,狠绝地刺了下去。
隔日天际发白,鸟鸣声乍起,树下的沈戮疲乏地睁开双眼,他昏昏沉沉地低下头,见自己腹部上粘着被嚼烂的止血的草药,他怔了怔,忽闻马儿嘶鸣。
沈戮循望而去,轻柔的晨光下,陈最骑在高马之上,转回头来望向他,还是同从前一般忠诚地躬身道:“殿下,你醒了?”
可沈戮却能从陈最的眼中看到已经变化了的细小痕迹。
是在这个时候,沈戮才回想起陈最本就不该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想来,在沈戮还是个皇子的时候,约莫十三岁那年,他听信母妃所说的陈家对她宫中不敬,便将一口恶气全都怪在了当时还只是六品小官的陈大人头上。
那日,沈戮趁着夜色浓重,也听闻陈大人在城外忙着审理囚犯,便私下里带着几个随从去了陈府。
他无非是想要去陈府闹上一番,让陈家再不敢怠慢了母妃。
到了陈府,报了名号,家奴便要他先去堂内坐坐,这便去请老夫人前来招待。
沈戮想着也好,给老夫人个下马威也未尝不可。
正等候时,见到外头的侍女带着陈家长子的孩儿去厢房小睡。
那男童非哭闹着要纸船,侍女无奈之下,只得折返回去少夫人的房内取纸船。
沈戮见男童落单,便走出去同他逗趣。
男童困倦,心情也恼,又见沈戮穿着华贵,竟是童言无忌道:“哪里跑来的金鸟雀,花枝招展的,炫耀给谁看,好生不要脸!”
这话令沈戮震怒,他抓住那男童,扬言要替陈家好生教育一番。
可男童哪里肯从,喊叫着打他踹他,气急了便朝沈戮的手咬了下去,沈戮咒骂着打了他一耳光,男童因此而脚下不稳,一个不留神就摔去了身后的池塘里。
男童只有五岁,尚且不会习水,那池子里的水又深又凉,他只扑腾了几下,甚至连呼救生都没发出,就沉了下去。
沈戮见状,只惊怔了片刻,随即便恢复了漠然的神色,转身带着侍从离开了。
等到尸首被打捞出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陈家大公子夫妻二人跪抱着尸体痛哭悲泣,陈大人与其福尔你更是双双晕死过去,而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次子陈最站在众人之中,脸上布满惊色。
家奴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啜泣着:“本来……本来是不认识那位公子的,可看他打扮是位贵族,他自称七皇子,奴才们才放他进来府中的。怎想到,竟会害了小少爷……”
而自打那之后,陈家次子陈最自愿进入皇宫做差,他经历了许多嫔妃宫殿,辗转到霖妃宫里时,沈戮母子正是得宠之时。
那时的沈戮意气风发,早已忘记了曾对陈府造成的灭顶之灾,是很久之后,才从陈最的口中听到了有关过往的坦露。
但陈最表明了忠心,他愿意与陈家断绝关系,只为伺候在沈戮身边。
以至于沈戮遭到迫害、被流放之后,陈最也不愿易主,一心等着沈戮能再次回到宫中。
这份忠诚自然被沈戮铭记在心,他信任陈最到了无人能将其替代的地步。
却是到了近来这般时日,沈戮才隐隐地察觉到陈最并不是真的放下了仇恨。
他,只是在等待最为合适的时机。
譬如,在沈峤与裴麟企图揭开容妤真实身份的时候,他巧妙地在暗中为裴麟提供了机会。
尤其是这一次——在他前往战场帮助沈戮时,已经清理走了别院中的眼线。
就连晓灵也因“判心”而被沈戮关押了起来,萧氏与容莘离开后,容妤只能守着昏睡的阿满,她身边再没有可信的人,俨然是走到了绝境。
而裴麟的出现,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在这深宫内院中,她理应担心恶人会三番五次地企图夺走阿满的性命。
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才会选择信任最不该信任的人。
趁着沈戮不在,裴麟出现在别院里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
阿满已昏睡了足有三日,他期间断续醒过几次,但总是爬不起身,又接着睡去。
容妤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即便是沈戮出征了,她也没心思去在意他的生死。
“妹妹若是信我,我们就应当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裴麟跟在容妤的身边,她去屋内的屏风后,他也一并跟着,嘴里不停地说道:“眼下那太子与他的侍卫都不在东宫里头,由我的友人在宫外做照应的话,你我是可以带着孩儿逃离此处的。”
容妤有些灰心地冷笑道:“能逃去哪里呢?又不是没试过,逃得再久,他都会把我抓回来,到时候,又要连累无辜的人枉死了。”
“妹妹是怕我也死在他的手上不成?”
容妤漠然地扫一眼裴麟,心想你这违背伦理之人,我为何要在意你的死活?真当我是那与你苟合的裴子莹了不成?
可她心里头也是想要利用裴麟的,除去他拥有五石散解药之外,最重要的,他已是唯一一个愿意带她离开东宫的人了。
事到如今,她早已不想着自己获得自由,只想着阿满能够远离朝野、平安长大就好。
“你有几成把握呢?”容妤转过身形,面对裴麟,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想要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宫去可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你这种没有滔天权势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了。”
“妹妹不要小看了为兄。”裴麟见她秀眉微紧,暧昧烛光将她的面容勾勒出别样韵致,也不怪沈戮要把她藏在别院里头了,倒不是她如何美,而是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魅惑,叫男子忍不住想要凑近她一些,“有贵人助我进得来宫里,自然也能助我离得开此处。”
“哪怕要带上我们母子?断不碍事?”
“这就要看妹妹肯不肯放手一搏了。”裴麟微微俯身,端详着她眉眼,“成了,再不做笼中雀;败了,大不了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
容妤宛然一笑,“我怎知你口中的‘贵人’是否值得信赖?”
“妹妹疑惑的话,随我去见一眼那贵人便是了。”
“我出不去别院的。”容妤眼神显露一丝森然,“层层把守,无比森严。”
裴麟却笑了,“可太子身边的那侍卫在离开前,早已把别院的守门看管都一并遣退了,只怕,他也盼着你能早日脱离苦海呢。”
容妤不由得变了脸色,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裴麟,心中暗道:陈最是沈戮身边最为忠义的一条狗了,怎会做出叛他之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