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据说方公子的夫人突然重病不起,总是会被梦魇纠缠,请了法师前来做法也无济于事。那法师说,是怨气极重的女子灵魂脱壳,在夜间折磨夫人,如若不想办法制伏那女子,安抚她的怨念,夫人很快就会死于非命。
倘若夫人死了,方公子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纳了素青入府?也就是在夫人卧在病榻之后,方公子再度与素青频繁幽会,且素青深爱方公子,对于他的抛弃、侮辱,她根本不计前嫌,别说是只能于夜晚相见了,她恨不得事事都为他是从。
哪怕是父母双亲苦苦哀求素青回心转意,她也充耳不闻。
金篱见邻居可怜,曾偷偷跟着素青出了村落。
那夜晚风寥寥,青石铺路的亭子里,溢满了胭脂芳香。藏身在树后的金篱看到素青正靠在方公子的肩头上娇笑着,她面容憔悴,仿佛彻夜无眠,可声音却依旧娇软,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松开他就会再次被他抛弃。
“公子……这次你真的会娶我为妻了吧?只要夫人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你我了。”素青笑得有些许苍凉与阴森,她瘦极了,手指如同枯槁,却还在不停地同心上人畅想着未来,“等到进了府啊,我就会诞下孩儿,再继续为公子开枝散叶,我要为你生三个,不,是五个、七个……我要生好多孩子给你,我们将过着膝下承欢、众人艳羡的生活……”
方公子的脸隐匿于暗处,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素青察觉到他的异常,抬起头,不安地问他:“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他没有回答,像是极为挣扎地叹息着站起身来。
素青随他走出亭外,来到桥下的河畔,她惶恐地拉住他的手追问着:“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是不是……夫人的病有了好的迹象?”
他摇摇头,只道:“夫人的病越来越重,她夜夜哀叫,那声音凄惨渗人,法师说是有怨魂附体在她的身上折磨着她。”
素青恍惚地躲闪着视线,略显慌乱地捂住了嘴:“怨魂……怎么会有怨魂?世上竟会有种可怖之事么?好可怕,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他抽回自己的手,绕到她的身后,怅然道:“我与夫人伉俪情深,多年来一直受她照拂,如今她受此磨难,我心中也是痛苦不已,恨不得由自己来替她受苦。”
素青嫉妒地皱起眉,她突然提高音量道:“公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从前不是总和我抱怨你早已不爱夫人了么?你说她又老又蛮横,根本比不上我年轻美丽,你说过你更爱我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在你还没有折磨夫人之前。”他的声音寒冷如冰,痛彻骨髓。
素青惊住了,她不由地退后一步,脚下踩住石块才停下来,她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只是困惑地问他:“公子是在怀疑……那怨魂是素青?”
他看向她,眼神竟是憎恨,“法师说了,怨魂身上有青楼里才会有的俗不可耐的胭脂味道,我闻见过,当真是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素青,你竟连自己会在夜晚里灵魂出窍都不知道了,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与妖魔鬼怪还有什么区分?”
“我是夜夜思念公子、夜不能寐啊,且我整日吃喝不下,才会瘦弱不堪……公子是嫌弃我么?你不是曾说,无论素青变成什么模样都会钟爱于我么?”
“荒谬!我堂堂一个富庶之人怎会去爱一个青楼妓女?我又如何会娶你过门?且要世人一并笑我不成?”
“可是,我已经怀有公子的骨肉,四月有余了!”素青心中刺痛,她不敢置信地摇头,他则是表情凶狠地逼近她,一步,又一步,她不停地后退,一步,又一步。
“如果夫人死了,我哪里有多余的钱来养活孩子?你想指望我养着你们母子不成?而你害死了夫人之后,你也要连我一同害死了罢?”他冷冷问道。
素青睁大了眼睛,她悲痛地否认道:“不是我!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夫人的事情,我不是妖魔鬼怪!我的确是很高兴她病倒了,那是因为我想和公子长相厮守,我不想公子离开我!而我们有了孩子,我还有一些私房钱可以暂且过活的,只要公子肯收我入府,我不在意吃穿,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不需要累赘。”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竟有了杀意:“一旦夫人死了,我的钱财便断了路子,没有了夫人,她娘家便不会再接济于我,宅邸、绸缎、玉器……统统都会被她的娘家收回去,故此,我不能没有夫人。”
素青惊恐地张了张嘴,“公子……”
“但是,我可以没有你。”
他望着她,嘴角含笑。
她惨白着脸,手足无措。
他伸出双手,用力一推。
“砰嗵!”
随着这一声巨响,树后的金篱亲眼目睹方公子将素青推入了河水之中。
那会儿的旱灾还不似如今这样严重,尤其是金家村,本就水源充足,那条河深得足可以将素青溺死。
但金篱却不敢冲出去救她,她怕方公子发现自己,更怕方公子也害了自己。
而素青也大概是过于震惊,她跌入水中许久都忘记了要挣扎,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紧接着,方公子搬起了岸边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向水中的素青。
金篱目睹此景,自是感到惊恐不已。
她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丝毫声音。
谁会想到本是恩爱的二人会反目成仇如这般,他甚至怕她会游上岸来,所以才要狠心到底,连她怀有他的亲生骨肉也决不姑息。
水面上很快就浮现出了猩红色的血迹。
尸身已然是在水下越坠越深。
金篱不知素青究竟为何而死。
是为了情?
还是为了爱?
也许,她只是死于自己之手。
如若她早些醒悟,如若她没有爱上这个恶魔般的人,如若她能干净利落地斩断与他的联系……或许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凄惨境地了。
她与一个无情的男子抵死缠绵数年之久,从不曾想会为此搭上自己与未出生的孩儿的性命。
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哪有什么怨魂附体一说?无非是他和夫人联手编造出的谎言与手段,利用他担心失去金钱的心理,促使他早早地将她了结。
在利益面前,他对她口口声声的爱都是子虚乌有,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祭奠她死亡的一株毒药草。
可她到死也没有醒悟,在最后的关头,她伸出手去,嗫嚅出的呼唤仍旧是:“公子……”
他已然决绝地转过身去,踏着大步,仓皇地离开了。
而她的双手,在水中缓缓沉落,如同被暴风雨打折的花朵,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杀人与被杀的整个过程都尽收金篱的眼底,比起悲伤,她更多的是惊惧。
她意识到男子是不可以轻信,无论怎样,都不能与有妇之夫有染,更不可以和权贵产生过多的交涉。
他们从不会把低于他们的女子当做人来看待,在那些富庶之人的眼中,素青这样的女子等同于猪羊鸡鸭,品尝之后就可以丢弃,全然不会有半点感情。
金篱当时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她甚至在心中起誓,绝不能像素青那样蠢。
可惜,在沈容的面前,她也曾一度丢盔弃甲。
此时此刻,金篱倚在厢房的角落里,目光紧随着沈容的身影。沈容进门后,那扇门缓缓合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她的心跳加速,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中虽是波涛汹涌,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厢房内灯火摇曳,映照着沈容的背影,他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神秘。
金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
她闭上眼,心中默念着,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夜风从纸窗的缝隙中穿透而来,伴随着淡淡的明矾香味,那是沈容特有的气息。
厢房内,沈容正坐在桌旁,手中把玩着一只精致的酒杯,目光深邃而冷漠。他抬起头,看向金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金篱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走上前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心中的怨恨暂时压下。
“来给我倒酒。”沈容令道。
金篱犹豫地抿了抿嘴唇。
沈容冷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请你过来么?”
金篱只得起身走向沈容,她心中默念着,这是一场交易,她需要付出,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昏暗的厢房里,烛火摇曳,映照着金篱柔和的脸庞。她轻手轻脚地为沈容斟满一杯美酒,那酒色如琥珀,泛着诱人的光泽。
沈容的目光在杯中流转,随后抬首望向金篱。
“这几日在宫中,你可安好?”沈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夜风拂过湖面,带着丝丝温柔。
金篱微微颔首,“一切安好,只是……”她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沈容见状,眉头微蹙,“萧帝是否察觉出了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仿佛能穿透这幽暗的厢房,直达皇宫的深处。
斑驳的月光洒在金篱的脸上,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不安。她微微颤抖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重的压力。
“若是被发现了……”金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后果……我……我不敢想象。”
沈容坐在她的对面,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金篱的手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发现了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些流言蜚语罢了。在这深宫中,谁还能保持一颗干净的心呢?”
金篱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惊惧与不解。沈容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光明。这一刻,金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逼近。
“你倒是不怕的。”金篱的眼神里有一丝沉怒,“可我与你不同,我必须要生存下去。”
沈容像是懒得听了,他举起杯盏,一饮而尽后,竟是以一种不留情面的语气对金篱说道:“好了,别耽搁时辰了,去床榻上吧。”
金篱眉头一皱,心里对此极为反感,可她不敢忤逆沈容,只能乖觉地照做。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沈容走出了厢房,门缝间透出的一缕月光,随着他的离去渐渐黯淡。
厢房内,金篱默默穿上衣裳,手指在衣带上缠绕,心绪极其复杂。
突然,她听见房外传来的细碎说话声,声音虽小,却如惊雷般在她心头炸响。
她慌忙起身,却不小心踩掉了纱幔上的玉坠,坠子砸落在地,发出“砰”一声轻响,她眼中满是惊慌,只能紧紧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听那动静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直到阿细那熟悉的声音传来,金篱心中的紧张才如潮水般退去。
她微微侧过头,听见阿细悄声道:“婕妤娘娘,夜深了,该回宫休息了。”
金篱松下一口气,她应了一声,起身时轻轻抚平衣裙上的褶皱,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恐惧也一并抚平。
待她走出厢房后,见阿细正站在廊下,手中捧着一盏精致的宫灯,灯光映照在他温和的脸庞上,显得分外柔和。
阿细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关切,催促她随自己离开此地。
金篱跟着阿细缓缓步入夜色之中,那盏宫灯在夜色中摇曳,为她照亮前行的路。
只是,当她抬起头望向漆黑夜幕,总觉得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像极了她的内心,看不见来处,也看不见去向,亦不知还要在这深宫之中徘徊多久。
她好似已经不是最初的金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