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晨曦微明,气温清凉宜人,饱受酷热折磨的人们酣睡正甜。
福禄街却是一日里最是忙乱的时候。
因封城停朝了数日,昨夜里从宫里传下了话,即日起恢复早朝。
一街两边的府门都打开了,府门前停着车轿,打着哈欠的长随、部曲进进出出。
“快点了!”
卫国公府大门内,独孤绿叉着腰,催促着从内院出来的独孤嫣然。
独孤嫣然边走边拿个小铜镜翻来覆去看扎的双马尾。
行偃说了,要素朴,顶着一脑袋珠花金钗,小石头可不会接待。
“别光顾着头上,也瞅瞅脚下。”
听小姑说脚下,她忙低头,看到鞋面上美玉做瓣,点缀红宝石的花朵,立刻甩着手跺着脚。
娇嗔道:“啊呀!都怪您了,说什么绣的花太俗,非要缀这东西。”
“还不快帮郡主摘了。”
独孤绿身后八个身躯肥大的靠山妇,有人从腰间抽出短刀,费劲的蹲下,小心翼翼割下了缝在鞋面的白玉花朵。
独孤嫣然摇着手,和独孤绿身边一身淡蓝衣裙,面容柔美的少女打着招呼。“瑟瑟,你来了,秀儿呢?”
冯瑟瑟嘴角微翘,回应道;“韩秀儿还有行偃他们都在府门外等着呢。”
独孤绿含笑看着面前两个妙龄少女,一红一蓝,一个娇艳似火,一个淡雅如兰,恰似牡丹春兰各具韵致。
“走了!”独孤嫣然抓着冯瑟瑟的手,就往外走。
“哎! 带上喜娟四个。”独孤绿挥挥手,四个体型肥大的靠山妇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带她们?”独孤嫣然一脸的嫌弃。
来自内府的这些一座肉山似的靠山妇,不光武力强悍不输军中悍卒,还是皇家尊贵身份的象征。
这八个靠山妇是国主御赐,独孤绿和独孤嫣然各四个,只是因独孤嫣然不喜欢有这样四个肉山跟随,她又常住在慕容府里,四个靠山妇就都随侍着独孤绿。
冯瑟瑟淡淡的劝道:“还是带着吧!”
独孤绿语气宠溺的训斥着独孤嫣然:“你看瑟瑟多懂事! 哪像你,明知道一大早有事情要办,还不早点起床。
什么准备都没做,真当是去西市买胭脂水粉去呢!”
“要准备什么! 叫开门挑好的搬就是了。”独孤嫣然忽闪着大眼睛。
“搬! 你搬? 搬出来送过去几十里的路,你扛着!?”
“我的好姑姑哟,我错了,好好,都听您的。”独孤嫣然嘴里娇声娇气撒着娇,扯着冯瑟瑟就走。
冯瑟瑟被独孤嫣然拉着脚步踉跄跟着小跑,犹然扭回头,歉然的笑道:“夫人,我们走了。”
独孤绿满脸的慈爱,挥手道:“瑟瑟看着点嫣然啊!”
等独孤嫣然走出府门,身着朝服的慕容坚从厅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宫装妇人。
妇人只是中人之姿,胜在气质典雅,举手投足皆给人种舒雅的感觉,使人觉得既亲切,又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宫装妇人走到近前,优雅的行了个蹲礼,柔声道:“史茵见过夫人!”
史茵与死了的内宫大总管马保,都是慕容王后带进宫里的陪嫁家仆。
马保当上了内宫大总管,史茵先是陪伴在慕容王后身边,王后薨,转而成了宫里的教习嬷嬷。
西魏国皇亲子弟,以及大半的勋贵家公子小娘都经她调教过礼仪,也都在她手里吃过苦头。
史茵在慕容王后身边引为亲信多年,在内宫的影响力绝不在大总管马保之下。
他俩个都是慕容家送入内宫的死间,以往多年收集情报传递消息不提,只是这一次的宫变,二人联络内外,暗中助力,可说是居功至伟。
事成后马保身死,史茵物伤其类,生出了隐退的念头,带着四个贴身宫女,暂居在大司马府里。
对外推说,是被从宫里请来调教嫣然郡主。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独孤绿上前亲热地拉着史茵的手。
“夫人,史茵不放心郡主,想要跟过去看着郡主。”史茵微收下颌,视线谦恭的落在独孤绿的肩头。
“那,,,,,”独孤绿斜瞄着丈夫,见丈夫颔首赞同,随即说道:“那就麻烦史嬷嬷了。”
看着史茵带着四个宫女追着出了府门,独孤绿傍着丈夫,满是兴奋地轻声说道:“不跟着去看看热闹?”
独孤嫣然和冯瑟瑟带着四个靠山妇跑出府门,门前停着的五辆运货大车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
穿了身白色箭袖武士服的高晋带了更名高福的老卒洪膘,独孤家的五只小老虎一个不拉全在,身材高挑的韩秀秀领了个扎着丸子头的圆脸小姑娘。
“哎呀!就等你了! 快快。”冯行偃迎上两步,心急的伸手拉着独孤嫣然,扭着脸,问后面跟着的靠山妇:“都会驾车吗? 一人一辆,跟着走了。”
五辆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条街上的载货大车,和一群笑闹的少年男女,霎时间便吸引了整条街的注意。
身穿朝服的大人们,已经上了车轿的让下人停车停轿,撩开了朝着声响方向的帘子,还没登车上轿的,也立在府门前的石阶上踮着脚尖,瞅向这边。
方才还嫌弃四个靠山妇跟来的独孤嫣然,迎着一街两厢无数道惊异的目光,这时却觉得自己这群人极其渺小。
她左右扭着头,急促的问道:“瑟瑟你怎么不从府里挑几个健壮嬷嬷?
秀儿你怎么就带了表妹窦灵儿,咋不带上几个部曲?”
和嫣然同龄的韩秀儿,身材高挑,比她高出半个头,生月也大了三个月,论辈分却矮了一辈。
和瑟瑟、嫣然她们不同,韩秀儿是被冯行偃用燕俱罗教的话哄来的,刚刚才知道一行人是要去上元府打劫。
被小姑姑抢白两句,又不好当众顶撞,韩秀儿使劲抿着唇,也不回答,假做没听。
另一边的冯瑟瑟伸手挽住独孤嫣然,浅笑道:“须陀哥哥跟着呢。”
独孤嫣然转头找寻,见章须陀双手笼在袖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他身旁还有个灰衣人并肩而行。
独孤嫣然霎时间挺起了小胸脯,扬着俏脸,豪气的嚷道:“哼! 不就是个小小的国公府吗!”
独孤五虎立刻做出了响应,杂乱的嚷嚷着。
这样奇异又张扬的一群人,显然也惊动了府门紧闭着的元府家丁护院。
府门被数个少年粗野的猛砸,隔着门传出的是毫无底气的呵责:“王后娘娘在府里静养,谁人敢在此喧哗!”
“哎呀!”冯行偃不小心一拳砸在大门上镶嵌着的铜钉上,甩着手,气鼓着腮帮,“就该把双锤带上,把这劳什子破门敲碎了。”
“傻小子,从里面打开门闩不就进去了!”冯行偃歪着头,斜乜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旁的大胡子,眼神似乎在说,你会飞,飞进去帮着打开门呀!
“去!”冷不防被燕俱罗抓着腰带拎了起来,向后退出几步到了门廊檐外,猛地一挥,向上抛了出去。
冯行偃耳中响着风声,就飘飞在高高的门廊高脊之上。
上冲到了最高点,变成向下坠落时,他一面摆动双臂,控制着身体平衡,嘴里一面“哇哇!”惊叫着。
他这样飞在高处一通嚷,远在福禄街南口也发现这边出了怪事,立即就有替家主打探的仆从疾步往过跑来,近处的府邸也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门内几声惨嚎,随后府门打开了条缝。
三个家丁打扮的青壮汉子,鼻青脸肿,搂腰抱腿,奋力拖住冯行偃。
冯行偃一手攥着衣领,把另一个鼻梁塌陷,满面血污,想要重新闭上大门的壮汉顶向一旁,单手曳着厚重的府门。
年龄介于十四岁到十六岁间的独孤五虎,“嗷~~”叫着,象五只下山的小老虎,从门缝钻了进去。
年龄最小的独孤霖,觉着空手打架太吃亏,抽下门闩,冲拖拽冯行偃攥的三个家丁,兜头就是一顿乱砸。
老卒洪膘与四个靠山妇稍迟片刻,推开了府门,也拥进了元府。
家丁们隔着门缝早看清了,来的不是郡主就是公候府里的世子小姐,哪一个都是金枝玉叶,沾一小指头就是惹上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和飞进府里的冯行偃动手,一来仗着人多,二来职责所在不得不拦着,府门被打开了,再不跑就是傻子了。
抱腿搂腰的,放开手撒腿就跑,被冯行偃攥着衣领的,让四个靠山妇捉住了四肢,嘴里喊着号子,一,二,三,“忽!”抛起一丈多高,摔出去十步远,‘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人呢!”冯行偃黑着脸,转着头,四处寻找把他丢进来的大胡子。
街道上已然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不单没寻出大胡子,须陀哥哥也不见了。
“走了!”独孤嫣然兴奋地满眼迸射着小星星, “一眨眼,站在了你身边,再一眨眼,就不见了,真神了!”
“你肯定打不赢他!”独孤嫣然语气笃定,在冯行偃淌血的心上,狠狠的补了一刀。
“哼!”冯行偃出了口粗气。
“现在打不赢他,以后肯定能打赢!”冯瑟瑟轻推着冯行偃,“先把小石头的事办妥了,以后认真修行,一定会打赢他!”
“嗯!”冯行偃握拳,向前猛一挥,低着头往里闯,把一口恶气全撒在了拦路的家丁护院身上。
元府门外,稍晚片刻赶过来看热闹的,心急的向人群里相熟的打听着,便有人绘声绘色讲起来。
就听见杂七杂八的低语声‘嗡嗡,嗡’。
不时有新来的挤进人群,也有脚步急促返回去传递消息的,两溜车轿中间留下的窄道,先是短衣襟的仆从来往穿行,不久便夹杂进了绯紫官袍者。
“让一让!” 史茵语声里带着股子不可违逆的威压,人群闪开条通道,史茵和四个轻纱遮面的年轻女子,带着一阵香风穿过人群,步履款款,跨过了洞开了的元府大门,向响起打闹声的元府深处去了。
府门外看热闹的踮着脚尖,使劲伸直了脖子,也看不见内院里。
有人鼓动道:“跟进去看看。”
在他前后和左右的人立刻闪离,齐刷刷拿眼盯着他,那人尴尬的‘嘿嘿!’干笑两声,抬手遮着脸,挤出人群撒腿跑远了。
“哼! ”有人在冷哼,嘲讽的语气说着:“跟进去!?当他是谁呢!主子不过是个五品,都不敢正眼瞧瞧国公啥长相,想走正门进国公府, 这辈子没这命了。”
有来得早,眼尖头脑活的,见史茵身着宫装轻纱遮面,领着四个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走正门,进了元府,就急忙收敛起嬉笑,挤出人群跑回自家府里。
元国公府,出宫的王后娘娘,郡主, 小公爷,靠山妇,内宫教习嬷嬷,每一个都是代表着一种强大势力的符号。
这已经不是草民看得起的热闹,便是根基稍稍差点的朝臣都要避之不及。
吵嚷声从国公府深处再次向大门口转移过来,载满家具杂物的马车汇集在元府大门内。
被人群挡住路的八人大轿子,轿帘撩开,冯道玄皱着眉头,厉声喝问道:“尔等无须早朝了吗?当街喧哗,成何体统!”
紧随大轿,是卫国公府的马车,车帘也被高高挑起。慕容坚面色阴沉,扫视着众人,
元府门前聚拢的人群顿时做鸟兽散,轰的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
卫国公车后随从队伍里,灰衣虬髯汉子催动胯下的青鬃马脱离了队伍。
没事人似的,探头往元府大门里看着,见冯行偃‘嗷,嗷!’疯叫着冲了过来。
手腕一翻,带鞘的狭刀,顶在了冯行偃胸口上。
笑嘻嘻的说道:“冯小子,回头请我喝酒可别忘了!
看你那点出息,什么打遍京都无敌手,没我帮忙,连个大门都进不去。”
冯行偃被狭刀顶在胸口寸步难进,气得鼓着腮帮子,呼呼喘着粗气。
“不是我说你,挺聪明个人,咋就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燕俱罗一脸的真诚,“多等一时,元府里就多一时的准备, 难道我帮你还帮错了不成?
这就对了,生什么气呀!”
瞧着冯行偃眨巴着眼,真被他绕糊涂了,他收起狭刀夹回腋下,俯下身,低声道:“我瞭了一眼,都是些破烂旧家具,凑合还能用。
但是......哎! 你对小石头这个朋友不实诚呀!”
边说还边轻蔑的摇着头。
“我怎么不实诚了?”冯行偃翻着眼。
“你看看,你找了多少帮手,十几二十多个,拉着几车别人用过的破旧家具,送到了了地方,卸了车正好也到了饭口,小石头能不招待你们吃顿饭?
知道如今什么最贵吗?
对,是吃食。
啧啧!啧!瞅瞅那几个胖娘们,还有半大小子,都是喂不饱的吃货。
你弄些破家具送去,是帮了朋友吗?
你是要把朋友给吃穷了呀!”
冯行偃挠着脸,皱着眉,“这.....这.......这可咋办呀。”
“既然知道如今吃食最紧缺,你还顺带手的,嗯!啊,啊!”燕俱罗耐心的启发冯行偃。“给小石头送去些。”
“车都装满了!”冯行偃为难的皱起了眉。
“冯小子,你这就是太看不起人了!
这可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邸,府里还会少了七八辆大车?”见冯行偃扭头就要折回元府,燕俱罗伸手按着他的肩头,慢慢把他掰向南面,冲隔壁西门府努着嘴。
“你今天是帮朋友讨公道。
昨天有人吃了你朋友的粥,没付钱不说,还和随从把你朋友的铺子给祸祸了个稀巴烂。
这笔账,是不是也要帮朋友讨回来?”
追着冯行偃过来的高晋,听得头皮发麻,一个劲抽着冷气。
“还有西门翰的事呢! 小姑父,可不能饶了他!”小老虎独孤霖兴奋过了头,都有些癫狂了,舞着门闩,嗷嗷叫着,已经抢先冲向了隔壁。
恰好西门府里有人出来看热闹,侧门开着,被独孤五虎一拥而入。
凄惨的叫声在元府刚消失,又在相邻的西门府响起来。
冯老天官的八抬大轿在前,大司马的车驾在后,在惨嚎声里,不急不徐的行走在福禄街。
朱红色的轿子和马车后面,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陆续登车上轿,跟随在后,出了福禄街,拐向西面的皇城。
不知不觉中,今天的早朝,在文武官员心里,已经提前有了个不同寻常的概念。
有些一直被默守的规矩,即将被打破。
起点,就在今日的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