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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窥测
    黄昏时的苏府。

    一个清瘦少女抱膝坐在正对着府门的石阶上,尖尖的下颏枕着膝头,侧着头看着府门的方向。

    她的脚边堆了老大两摞制作华美的名帖,拜帖。

    少女这时候有些疲惫因为今天是她有记忆以来,府里访客最多的一天。

    没有娘亲,哥哥出了远门,爹爹上朝还没回来,她就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

    来拜访的客人的车轿把府门外的街道都堵上了,可爹爹只是派人送回来一句话:“拜帖留下,不放任何人入府,不许收礼。”

    可是,登门拜访的不光是众多从无来往的趋炎附势之徒,还有几位爹爹私下夸赞是青年俊杰的门生。

    正是因为少女擅作主张,请爹爹最欣赏的三个门生进了府,她才知道了今日早朝时发生的一切。

    然后,她就开始后悔放三位师兄进了府。

    所以她一直在等着爹爹回来,好让爹爹进门后的第一时间就痛骂她一顿,不然她会愧疚的一直吃不下饭。

    苏府门前,窦孟德与苏焕两人言语客套,如同两位高手在玩推手,一个口绽莲花,殷勤相邀,一个神情木讷,不解情意,去意坚决。

    一旁扎丸子头的少女紧抱着装画的匣子,圆脸上满是警惕。

    “看,那是谁?”窦孟德蓦然抬手指向南边。

    “管他是谁! 孟德且入府小坐片刻。”苏焕拦在马车前,对于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坚决不为所动。

    “父亲,窦叔父!”腰间悬剑,肤色微黑,剑眉朗目的青年男子,眼里带着好奇,给拉扯在一起的二人分别行了个礼。

    “密儿,什么时候回来的?”苏焕大喜之下,丢了紧攥着的窦孟德衣袖,快步走去,双手按在青年的肩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密哥哥。”圆脸少女的脸上露出喜色,上前福身行了一礼。

    “是灵儿妹子,越长越漂亮了。”青年也认出了圆脸小姑娘。

    “哎呀!”窦孟德不顾身上这袭锦袍价值不菲,甩着宽大的袖子‘噗噗哒哒’,给青年掸起满身的尘土。嘴里碎碎念叨着,“瘦了,黑了,可心疼死我了!苏密你这孩子,出门游历一走就是五年,不知道一把屎一把尿,又当娘又当爹把你拉扯大的多想你呀!

    好好, 孩子,回来了就好啊!”

    “要你来煽情!”苏焕被煽忽的眼泪在眼圈里起浪,推着窦孟德肉厚的后腰,“回你家跟你儿子念叨去。”

    把前一刻还心思动尽,要强留下的窦孟德撵上马车,回头看到儿子身后十多步外,立着的身背狭长包裹,身材修长的中年人,苏焕抖抖衣袖,插手行了一礼;“邢师辛苦了。”

    神色落拓的中年人抬腿随意的跨出一步,便到了苏焕面前,侧身让开正面,右手托在苏焕小臂上,将苏焕托直起了腰,笑意促狭,调侃道:“咱家可受不起仆射大人的大礼。”

    苏焕急着张嘴解释,中年汉子眯了眯眼,向府门摆着头,“先进府再说。”

    石阶上抱膝而坐的纤廋少女,酝酿许久的泪水,在见到爹爹跨进府门的一瞬间,奔涌而出,梨花带雨,蓦然又绽出个璀璨笑容,尖叫着,冲向了紧随爹爹跨进门的青年男子。

    “哥!”被哥哥布满茧子的大手摸着头顶,少女大咧着嘴笑着。

    “苏素,长这么高了!”记忆里趴在背上撒娇的小不点,好像一转眼就长成了个大姑娘。苏秘眼里满是宠溺的弯下了腰,拍拍后背。“苏素来。”

    “哦!”少女跳上变的宽厚结实,又气息熟悉的后背,伸手去揽哥哥的脖子,纤手划过,被哥哥下颌上冒出的胡茬扎痛,贴在背上的鼻端嗅到浓烈汗腥气。

    “哥,你多久没洗澡了!”少女蹙着眉,侧头贴着哥哥。

    苏焕瞪了一眼垂手立着的管事,管事苏娄陪着笑脸,一扭头眉梢挑起瞥了眼身后,四五个仆役立即轻手轻脚跑开。

    去给大公子准备洗澡水,换洗衣服,还有一顿倾尽苏府所有,最符合大公子口味的晚宴。

    游学五年的大公子回来了!

    宛如小小的荷花缸被投进一颗巨石,整个苏府霎时间浪翻水涌。

    如此一来,少女苏素满怀的愧疚,便只是一朵即开即谢的小浪花。

    ‘万三千’一楼,父女二人对坐着。 少女双手捧胸,深深低着头。

    苏焕揉着额角,柔声安慰着女儿:“是他们自己沉不住气,即便今天你没放他们进府门,林霍,曹阳如此目光浅短,急功近利,我如今也不敢重用他们。正好借此事勘磨一番,看看再说。”

    “可林师兄确实有才,,,,,,”少女苦着脸。

    “读书读呆了,不通世务,只有吃亏了才能长进,早吃好过晚吃!” 苏秘刚洗了澡,换上了一袭湖蓝色软丝长袍,一进门便帮着父亲开解着妹妹。

    少女瘪着嘴,哀嚎道:“我以后还怎么见林师兄他们!”

    苏焕还是无权的大祭酒,自然可以敞开门请欣赏的弟子登堂入室,旗帜鲜明的替弟子谋取官职,虽然他能够给予弟子们的帮助极其微弱。

    现如今的苏焕,骤上高位,权倾一时,有了能力了,偏偏要和那些被他欣赏、看重的弟子们保持适当的距离, 彼此心照而不宣才对。

    今日众多访客中唯独那三个弟子得以进入苏府,看似被仆射大人看重,实则成了众矢之的。

    苏焕近期如果提拔重用他们,免不了落一个任用嫡系,结党营私的口实。

    有心重用,也只好先放一放。

    所谓的俊彦,错而不知,还不如个小姑娘心思通透。

    苏焕揉了揉女儿的头,心里不免有些惋惜,要是个须眉男儿多好呀!

    “好了!好了!谁还没犯过错。

    我今天也做了件错事,不该拦住你了,冯瑟瑟,韩秀儿都收了一份珍稀礼物,窦灵更是收获了一幅名画。

    你要是一起去了汉阳县,自然少不了也有一份礼物,我何苦为了将一幅画留下来多看几眼,死皮赖脸拉着窦孟德不放手。”

    为了分散女儿的注意力,苏焕有意把话题引开。

    清瘦少女一点也不相信爹爹的话,“爹爹你骗人,一个卖粥的小子会有什么稀罕东西。”

    苏焕道:“不信?你去对门找韩秀儿,自己看看她收到的礼物珍稀吗? 我保证你以前从未见到过。”

    苏焕看着女儿将信将疑的出门而去,示意苏秘去请邢飞熊。

    地上的‘万三千’藏书巨万,书墨浓郁,地下一层却隐着金戈杀伐之气。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正中,朝天大陆山川河流尽在其中。

    四壁上挂着多幅新旧、大小不一的地图,周圈八个合抱粗的柱子上悬挂着的刀剑,每一柄都在名刀,名剑谱上有名。

    落拓汉子和苏秘将携带回来的数幅地图一一挂上了墙。

    苏焕逐一仔细审视着,眼前似乎铺开了江南万里山水。

    地图上不光详细的标注山川河流,道路城镇。 把江南四十二郡的人口,财赋,驻军,也一一注明在上。

    苏焕一面看过去,一面暗暗计算,看完最后一幅,抚须长叹了口气,“哎!江南好,暖风吹的游人醉,忘却江北是故园。

    赋税三十倍于西魏,兵员十倍于西魏,便是东西二魏丁口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江南的五成,君臣苟且百年,竟是无人敢于北顾! 悲哀呀!

    南梁朝堂君臣全他娘是酒囊饭袋,全是窝囊废。”

    邢飞雄显然已经听多了苏焕狂悖言语,神色平淡,毫不在意。

    苏秘皱着眉,说道:“爹爹,我和邢师回来的时候遇到了独孤家的‘铁浮屠’。”

    “你们怎会遇到了铁浮屠?在哪里了?”苏焕示意苏秘去中间的沙盘上指明地点。

    苏焕今天进入仆射官廨,才得以接触到一部分最高一级的军事机密,镇抚韩州的独孤家,四天前出动轻骑突袭了南镇抚将军府。不利于奔袭的重甲‘铁浮屠’,将留守在了独孤氏大本营。

    自山南归来的二人,如何能遇见应该驻守在东北方向,独孤家的镇军之宝,重骑‘铁浮屠’呢?

    “这里。”苏秘用长杆点着京都东南,“我们出了大禹口,发现向京都方向,以及西去的道路上有大批游骑,便向东边绕行,在这儿,华郡南面三十里的地方,遇上了‘铁浮屠’。”

    苏焕皱眉问道:“大概有多少?”

    落拓汉子回答道:“人马上万,还携带大批运送辎重的马车,估计铁浮屠的战兵不少于三千,独孤家是把整个家底子都搬出来了。”

    西魏三大强军中冲击力最强大的‘铁浮屠’,建立于独孤家坐在国主宝座上的时候,齐装满员编制是五千骑。

    宇文家替代独孤家登上国主之位后,这支重骑便逐年在减少,如今勉强维持三千骑。

    人马俱甲的重骑虽然在战场上最具有冲击力,养这一营重骑却实在太昂贵了。

    一整套的‘铁浮屠’人马甲胄,要用到数百斤精铁,兵员需要征召魁伟雄壮之士,战马也亦然,要挑选甲等大马。

    此外毎骑还要配备辅兵二人,行军坐骑一匹,大车一辆。

    供养三千‘铁浮屠’要比供养三万轻骑还要费钱。

    落拓汉子接过苏秘手里的长杆,在苏秘刚点到的地方向东北移动,“铁浮屠在这条路上排出五里多长,外放的斥候游骑,远到十里之外,一路上还有接应的军队封锁城镇道路,

    我们当时为了赶路,只得上了东面的山上,顺着山脉走势向前绕行,到了这儿,才找到出山拐向西行的机会。

    在这个路口,还有这几个路口,曾遇到过军士盘查。

    从警戒强度,再参考‘铁浮屠’行进速度,我推测‘铁浮屠’当晚将会在此地驻扎。”

    苏焕盯着长杆落下的地方,拧着眉头,沉思不语。

    华郡是慕容氏的老巢,如今却有一支隶属独孤氏的重骑,从西门氏的属地前往慕容氏大本营。

    慕容氏和元氏打了三年,华郡的大本营依旧留守着两万精锐。 因为华郡担负着东边紫铜关后援的重任,一旦紫铜关守军抵挡不住关外敌人的攻击,华郡大营负责就近提供第一批次的支援。

    “紫铜关!”苏焕自语道:“是紫铜关有事发生。”

    他突然抬头,盯着落拓汉子,急促的问道:“邢师,‘铁浮屠’以及路上盘查的兵马,有无焦急之色?”

    落拓汉子十分笃定的答道:“没有。”

    苏焕深吸了口气,目光闪闪,看着沙盘上的三河交汇处,缓缓地点着头。

    “几个老狐狸真成了精了!哄苏某上台子帮他们演一出好戏,要瞒天过海办大事。”

    片刻后,洒然一笑,道:“若是能成了此事,苏某便是被人当猴耍上一回也值得了。

    呵呵,无怪乎冯老鬼失口说出等一场豪雨,就会有一百万石粮食。”

    “爹爹!”苏秘看着父亲,眼里透出好奇。

    “你看!”苏焕抬手指着三河口,“就是这儿了,马上要上演一出,震动天下的大戏。

    几个老狐狸谋划的事情一旦成了,原本以国势排列,东魏,南梁,西魏的排名,就将会变成了西魏,南梁,东魏。”

    苏焕鼓着掌,赞道:“妙!说不得苏某这次要装傻子,帮几个老狐狸唱好了这出大戏。”

    发源北阴山的黄龙河自北向南,遇到自两山之间冲出的汉江,汇流后一路,向东海奔流三千里,便是朝天第一大江河,巨澜江。

    大秦衣冠南渡建立的南梁和东魏隔着巨澜江,南北对峙了二百年。

    黄龙河则是将东魏和西魏分割开来。

    三水交汇处的三河口,也是东魏,南梁,西魏三国交汇点。

    三河口的东边,群山中有一条山中狭道,道路两头各修建有一处关隘,东面的名叫仙霞关,西面开在河口处的萌霞关,正好与西魏紫铜关隔河相对。

    巨澜江南岸有一座孟屯关,是一座水陆两用的军堡,驻扎了南梁最精锐的三万水师和两万步卒。

    萌霞关和紫铜关之间的黄龙河上有座大秦时修建的石桥,用来连通大河东西。

    没有战事时,东来西往,车马川流不息,是西魏国和东方商贸往来的唯一通道。

    巨澜江那面的南梁,则是以舟船和对岸往来商贸。

    隔江对峙的紫铜关和萌霞关,两座险关前各有一片河滩地,可以用来展开兵力,修筑码头水寨。

    紫铜关这边的滩地狭小,不足对面萌霞关河滩地五分之一。

    这样的地形差距也造就了三方在此地的强弱之别。

    东魏充分利用了萌霞关前的河滩地,滩地的南端,针对对岸的孟屯关修建了大型水寨,占据了上游有利位置。

    黄龙河石桥南北各修建了容纳万人的军寨,牢牢控制着石桥,逼迫着对面紫铜关守军时时不敢掉以轻心。

    占了便于展开兵力的地利之便,扼制了水陆通道,东魏强制性将三方交易的榷场设在了萌霞关外,把控了三国间的贸易。

    东魏决定了南梁和西魏能够交易什么货物,货物的数量,价格;交易赋税更是随意收取。

    赋税收入最多的一年,三河口竟然占了东魏国全国赋税的四成。

    西魏,南梁都明白,东魏控制下的三河口,就是从他们身上疯狂吸血的口子。

    西魏和南梁为此发起过无数次战斗,结果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因为只要东魏占据着萌霞关,以及关前的河滩地,一时的战场失利,都会因地利优越,逐渐被搬回去。

    最近一次萌霞关守军悍然出兵攻击紫铜关,借口是西魏在自己这边加固滩地,修建了水寨,图谋私下与南梁国开展贸易。

    事实上如此霸道的措辞,还仅仅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的目的是趁着西魏国内乱,封锁紫铜关断绝商贸,让西魏国的国势更加糜烂不堪,一挨时机成熟了,就一举拿下紫铜关,进而收回大秦故地,将之归于东魏版图之内。

    能够一次性提供百万石粮食的,全天下唯有南梁国有这个能力!

    冯老鬼的一句无心失言,暴露了几个老狐狸的惊天计划。

    “仆射大人能够确定吗?”落拓汉子目光炯炯,盯着沙盘上的三河口。

    “不会有错!

    这一天来,我总是觉得几个老狐狸,突然将我推出来透着古怪。

    若是朝堂两股势力达成妥协,各让一步,推出我这个新人,主持鼎革朝政,时机只能算是中下。

    可若是为了让某些人看到西魏国朝堂一团混乱,失去了警惕心。

    呵呵,此时将苏某推出来,却是一招惑敌的妙手。

    既然西魏国攻击力最强大的‘铁浮屠’,已经假借平定南府,绕了个大圈,悄悄的出现在紫铜关后的华郡,最善于暗袭、夜战的高氏‘鹰扬营’肯定也会到达那儿汇合。

    加上慕容氏留守大本营的两万轻骑,运用得当的话,是有机会一口吃下东魏布置在萌霞关外的数万大军。

    是招险棋,也是一招出人意表的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