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去,金色的朝阳跳出地平线, 晨钟声叫醒了沉睡的城市。
生活在同一座四方城里,皇城内的明争暗斗惊心动魄和市井坊间百姓的悲欢喜乐,隔着千重山万条水。
连续上涨的粮价就如同系在市井百姓脖子上的细绳,越抽越紧。 对他们来说,天大地大,也没一家温饱大。
朝廷要求平抑粮价的公文发到京都府,最终摆在了京都府令的案子上。
慕容勇黑着脸,手指点着桌案,眼睛一个个扫过堂前立着的僚属。
在京兆之地当差,哪个也不是糊涂蛋,粮价上涨还是下落,其中的九曲十八弯,个个心里明镜似的。
可窗户纸虽薄,总是隔开了里外,谁捅破,谁里外不是人。
再者说了,京都四大富贵公子之首,名下产业无数,真就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非要逼着别人点破才明白?
把人都找来,逼了半晌午,逼出个向户部伸手,调常平仓存粮平抑粮价的馊主意。
“府尊,事不顺?”一早去卫国公府交接账册的黄珏,回来听说此事,拎着袍裾急火火赶了过来。
慕容勇恨恨的说道:“都是些首鼠两端之辈!哎,汉章他们在,这些宵小怎敢猖狂!”
黄珏不自然的笑笑,压低声音说道:“我在路上遇到永明先生了,他又叮嘱我,一定要提醒府尊尽快掌握兵权。”
慕容勇急切的问道:“永明还说了什么?”
“永明先生奉了圣命,急着出京,道边停车只是急急地叮嘱了几句。 永明先生让我一定给府尊带到一句话,釜底抽薪,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他指的是?”
黄珏用手比了个动物头,忙收起手,向窗口,门外惊觉得扫了一眼。
慕容勇扬头看了会屋顶,摆手道“此事不急在一时,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嘿嘿!”黄珏咧嘴笑道:“府尊,永明先生让我带的这句话,点醒了我,用来平抑粮价也是一记妙手。
今年京城的粮价只升不降的根源在哪?
根子在多出的几十万流民,多出了几十万张嗷嗷叫的嘴,粮价肯定降不下来。
现如今,朝廷三路大军将元氏困死在了西府城内,京都以西之地已然恢复了太平,只需把这数十万的流民全部驱赶回原籍。
釜底抽薪!
京都粮商囤积的粮食只怕会卖不出去,谁还会屯在库里,等明年新粮下来,库里的粮食变成了陈粮,价值还要贬低。哪个粮商能不着急,抢着在粮价高位时清空仓库。
不用官府出面,粮价自然而然就会降下来。”
慕容勇站起身,兴奋的在堂中来回走动着,大幅度挥着手,说道:“我立刻向吏部举荐你,嗯,京兆府录事参军,总领驱逐流民一事。”
黄珏没想到几句话换来了个六品实职,忙深躬到地,颤声道:“谢府尊提携。”
胡杏儿给丈夫郝峻养育了一双儿女,长子都已经满十三岁了,身材依旧如少女般娇小,站在郝峻身边,额头刚好顶在丈夫肌肉紧实的胸口。
她特意打了清水,认真地洗净了手,才上前给丈夫整理衣袍。
崭新的暗红色军袍,穿在郝峻身上,胡杏儿怎么看都觉得喜庆!
麻胡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住在一条巷弄,青梅竹马,眼对着眼,互相看着长大,成了亲养育出一对子女,夫妻俩心里的念头不用嘴说,对方都能知道。
“你还在生我气呢?”胡杏儿立在丈夫身后,用手尽量的把后衣领上的一丝褶皱仔细的碾平整。
郝峻背对着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金掌柜拿家来转让铺子的契书,并没有填上哪一坊哪一个;郝峻第一个念头,想到东市南面的宜兴坊,坊市离东市近,入住的人口多,爹娘家,岳家都住在坊里,老街坊熟人也多。
没想到妻子却死活不同意,非要选自家所在开明坊的铺子。
当着外人的面,郝峻不好发火,只能依了妻子的意思,选了开明坊。
妻子心里怎么想的,不说他也知道,是不愿意和家里老人搅和的太近。
郝峻无奈的叹了口气!
小时候家里穷,蜗居在小宅院,一家人倒过的和和美美,兄弟俩都有了官身,老家置办了生意买卖,换了大宅子,这日子反倒越过越别扭,一家人都不像一家人了。
郝峻抬起双手,好方便妻子整理袍带,嘴里问道:“你给大哥大嫂送请柬了吗?”
胡杏儿:“嗯!”了一声,弯腰围着丈夫转了一圈,直起身子,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咱们成亲,孩子满月,满岁,及冠,大哥大嫂,还有大嫂娘家都没少了一份重礼,照理说,铺子开业应该提前给大嫂娘家送请柬。
可我怕当着众多客人,娘不高兴了,又说些让人难堪的话。”
胡杏儿和大嫂妯娌间的关系一直不错,背着婆婆私下里带着孩子互相走动没断过。 在教导孩子上,没少向大嫂求教。
在她看来,大嫂人长得漂亮又出身高门,知书达礼,对她这个出身六镇底层家庭的弟妹,从未曾低看过;对公婆也没失过礼数。
大哥家的三个孩子,被大嫂教育的个个出类拔萃。
大哥仕途不顺,大嫂也从没埋怨过一句。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大嫂。
直到自家两个孩子进入了宗社学塾,回了婆婆家,被婆婆话里夹枪带棒的贬损自家孩子,不懂事,学业差,拿不出去跟人显摆。 她才明白,窘迫潦倒了半辈子的婆婆,两个儿子有出息了,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又不知足,见个好处都要占上才行。
所以最近两年,胡杏儿也不愿带孩子去婆婆家,即便是婆婆使人来叫,大多也让她以孩子课业繁重为借口,给推了。
没承想,婆婆年纪大了,精神头却越来越足;既然媳妇们都不带着孩子往家来,她就隔三差五的往儿子家里跑。
不是去大嫂家抖抖威风,找大嫂父母斗斗气,就是跑来老二家,指手画脚一通。
郝峻无奈道:“家里就这情况,咱们做小辈的总不能挑老人的不是,更不能在人前下了老人的面子。
哎!要不然,你亲自去一趟大嫂家,多带几样铺子里的吃食,跟麻爵爷好好解释解释。”
“也只好这样了。”胡杏儿答应了,转而兴奋的问道:“你说,这次窦公子会不会提前在兵部帮你疏通好了关系?”
郝峻咂咂嘴,皱眉道:“以前,跟着卫国公世子,接触过几次窦公子,总觉着他待人不冷不热。
反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来,窦公子比起慕容大公子,办事实诚多了。 倒也不是说大公子不实在,主要是他没主见,大小事都是他身边的几个幕僚经办;不象窦公子,只要说出了口,事情就准了!
你问我窦公子在兵部是不是帮忙疏通好了,我还真不知道。都知道窦公子生财之道可通神,可论起在官场的人脉关系,就没人能说清楚了。”
胡杏儿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打起精神来,说道:“你领兵绞杀叛逆,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便不能升官品,平级调动个实权肥差总可以的。 你早去早会,我这边等你回来了,再上菜开席,今天最好是来个双喜临门。”
郝峻进了兵部衙门,跟当值的衙吏报了姓名事由,在廊下侯了半个时辰,这才有衙兵叫着他的名字,确认过腰牌,带他往衙门深处走。
三转两拐,到了地方,让郝峻自己报名进入。
郝峻看着官廨上挂的牌子,迟疑了片刻。
依照他设想,他来了兵部,若果窦公子出手给疏通好了,就直接去了武选司,没走关系的话,该去职方司;怎么也想不到会被带到了侍郎官廨。
坐在书案后的西门翰,听见郝峻在门外报名,吼了声:“滚进来!”
郝峻听了这一嗓子,俩腿就发软。
郝家在六镇内的从属隶属于西门氏,身为家奴,家主的声音听过一次就记得牢牢的。
再说郝峻从军驻守的大居关,就在南镇抚将军府辖境,虽然是直属兵部的边军,南镇抚大将军西门翰依然是形式上的直接上官。
郝峻来不及细想,今天这事在什么地方出了啥岔子,连忙跨进门,对着桌案后端坐的西门翰行了个军礼。“标下郝峻,参见侍郎大人。”
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郝峻直到离开兵部,都懵懵懂懂。
出门才换上的崭新军袍,几个呼吸间,就印满了侍郎大人的脚印; 身为六镇子弟,郝峻对六镇主从观念十分了解。
被家主责罚,不能躲,不能喊 ,必须生受着。哪怕被冤枉,打死了,家主不过赔一匹马或者是一头牛。
踢倒了,马上站起来,郝峻努力保持着六镇后裔该有的强悍。
西门翰终于累了,摆摆手,让候在官廨里的书吏,把一叠文书递给郝峻。
郝峻接过来,看封页,是京城西运送军械车队遇袭勘查笔录。刚翻看了两页,冷汗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冒领军功,瞒报罪囚私离属地。
一旦坐实了,哪一样都够砍脑袋了。即便保住性命,也少不了全家被贬为罪民,发往边关。
这时候他才察觉到,在西门侍郎官廨里还有穿着五品文官官袍的宗人府主事。
一时间郝峻脑子一片空白。
“人呢?”随着问话声,新任尚书高松大人迈步进了官廨,顺着西门侍郎的手指,上下打量打量郝峻。皱眉嘟哝了句;“这样还不够啊。”
随即飞起一脚,将郝峻踢翻,按在地上,三俩把扯下郝峻的官袍,裸着后背,抡起手里的马鞭就抽。
从大腿一路抽到后背,停了手,叫过宗人府的主事,语气生硬的说道:“瞧好了,鞭鞭见血!笔录可不能出了偏差。”
宗人府书吏做完了笔录,呈给二位大人过目后,由高松告亲自送出门去。
西门侍郎不轻不重的踢了趴在地上的郝峻一脚,低声道:“某家是看在你大哥的情面,给你个机会。”
见郝峻眼睛盯着甩着马鞭,走出门去的高松。又压低了嗓子,说道:“尚书大人是被小六子求着来救你的。 兵部这边把这事压下了,跟宗人府也有了个交待,依着咱们六镇的老规矩,罚了不打,打了不罚,算是把你们一家人保住了。
兵部这边某家自会安排妥帖,剩下的就看刑部那边,会不会抓住不放。
你也使不上力,我一会去找戴侍郎打个招呼,估计问题不大。
收拾停当了,穿好袍子,出了这屋门就把这事给忘了,管住自己的嘴,跟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回家该干嘛干嘛。”
西门翰和高松显然都是精通军中体罚的老手,踢踹和鞭打的手法极为熟稔,技巧手法的近乎玄妙。
宗人府书吏亲眼看到,记录在册的是郝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实际上郝峻脸面上一点伤也没有,高松抽鞭子用了巧劲,仅仅抽破了一层表皮,根本没伤筋骨。
郝峻忍痛拍打身上的脏污,整整衣袍,单看外表,跟来时没多大变化。
出了侍郎大人的官房,他心里可就犯起了糊涂。
要说大哥提前知道自己犯了事,恳求他岳父麻爵爷出面,不计代价的花费银钱,人托人,人求人,拜门子,动用人脉关系,求到西门侍郎帮忙 ,似乎还说得通。
尚书大人突然冒出来,旗帜鲜明的要保下他,是因为仅仅六岁的小侄子向新任的尚书大人求了情,这弯可是怎么都绕不明白。
在兵部衙门等候的时间,加上挨了一顿好打的功夫,再加上在侍郎官廨穿回军袍收拾仪容,不知不觉的已是申时末。
郝峻一脑袋瓜浆糊,两位大人为何保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也只能先放存放在心里。
穿行过兵部衙门的重门叠户,乎乎的了脑子里只记得侍郎大人再三的叮嘱。
管住了嘴,啥也别和外人多说!
郝峻在兵部衙门里,贴着路边一路走来,知趣的低着头,跟谁也不搭腔,憋着一脑门子糊涂浆糊。
遇到脸熟的同僚,该陪的笑脸一个都没错过。被问起来兵部述职的内情,嘴里是稀里哗啦,东拉西扯。
没话说的时候,就拿自家酒肆铺子今日开业说事。亲亲热热地邀请,哥们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酒肉管够!哥们就是喜好,日日兄弟满座,开怀畅饮!高兴呀! 银钱?就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