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京都城,风摇树动,西天乌云翻滚,气温骤降。
已经无人再怀疑暴雨即将来临。
在官府高效运行下,百万人的城市为应对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在有序的运转。
皇城内,仆射苏焕和兵部尚书高松辅助大柱国慕容坚,坐镇尚书省,统筹全国。 朱雀门城楼,冯意和几位侍郎居高俯瞰全城,调度京都军民。
大学士冯玄道和户部韦老尚书立在城楼上,凭窗眺望,低声交谈着
在朱雀城楼上往下看,西城的数个聚拢流民的坊市,一目了然。
瓦砾堆般的坊市已大为改观,数十万流民经过细分,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
高晋带领着在流民中挑选出的工匠,就地取材,用拆毁棚屋的废料,贴着坊墙建出了一圈房屋,门窗齐全,像模像样的。
两位老者不时会唏嘘感慨几句,后生可用之类的。
郝琦乘车返回了京兆府。
作为当朝第一御史,骆正熟悉律法,熟稔各级衙门的公务,行事的风格冷酷、认真,只要给予他足够大的权力,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运行着。
临近大雨降临,郝琦这个京兆府令却似乎无事可做。
也就仅是看似无事可做。
广安司的触手广布西魏国,延展向整个朝天大陆,每时每刻都有信息在传递回广安司。
他的辛勤注定不被外人所知。
透过车帘的缝隙,观瞧着市井民众,穿过一个坊市又一个坊市,说是在巡视,其实更像是乘车游历。
这儿是他生长的家园,听了齐爷爷一番话,此时细细观瞧,熟悉里带着几分陌生。 而那些曾被忽略的陌生,又让他内心里生出欣慰和欢喜。
他很想就这么轻车缓行,看尽京都一百零八坊。
大国柱莅临京兆府,身为京兆府令,郝琦不得不火速赶回。
早就预想着有这么一次两人间的单独交流,在预想里时间应该要早一些。
是彻底摊牌,也是交卸负重。总之,是不必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了。
他没有主动提出,而以权倾朝野多年的大柱国对政局的敏锐,此时才来和他单独见面已经有些迟了。
京兆府内堂,郝琦清退了所有人,和慕容坚相对而坐,他坐姿端正,神情肃然,摆出君臣问对的态度对待这次谈话。
“从昨日中午开始,你就不再关注紫铜关战事,转而专注于抗洪防灾。”慕容坚以本族语问道。
郝琦也以本族古语回答道:“紫铜关远隔千里,加之大局已定,只需静等结果。
而此时的京都城,暗流涌动,有着太多变数。”
“哦?紫铜关大局已定?输还是赢?”慕容坚向前倾着身子,紧皱着眉,深邃的双眼里闪烁着冷厉,紧盯着郝琦。
“赢了。”郝琦语声平静淡然。
“因为燕俱罗相助我西魏国?”
“是的,准确的说,是燕俱罗身后的势力。”郝琦弓着腰,微低着头。
慕容坚盯着郝琦,沉默许久,双手按在膝头,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语气显得平和,道:“能和我说说燕俱罗身后的势力吗?”
郝琦稍稍梳理了一下心中预备的答词,语速缓慢的说道:“我所知也有限,而且,也是在近日才得到了确认。
我之所以要用‘确认’这个词,是因为燕俱罗身后的势力天下皆知,只不过是世人都当做神仙传说。”
先圣开天到大秦一统九州,中间的那段充满神怪传说的时代,随着大秦始皇帝敕封五岳诸神结束。
但是,曾经主导这个天地的大强者们,并没有就此消失。
和俗世王国为了争取生存下去冲突不绝一样,他们对这个天地也存在分歧。
受限于某种规则,他们只能假手俗世的力量,争夺对这个天地的控制权。”
慕容坚眉头紧锁,快速眨动着眼,脑海里有无数画面闪过。
“他们?他们都是谁? ”他问道。
“大柱国如果静下心,其实很容易分辨出他们都是谁。
山巅强者虽然不少,千年来能够影响天下大势的却只有三个大势力。
而且大秦开国后这一千年来的野史传说,讲就是这几个山巅山上势力之间的斗争。
大秦始皇帝耗损帝王功德,敕封新神,用俗世皇权构建的正神体制,压制大修行者和顶尖武者,庇护俗世王朝。
始皇帝耗尽功德,敕封了一君二城隍五山神,构建出了新神体系的框架,后世八百年的数十位大皇帝却功德有限,再也没能敕封大神。。
这套压制山上势力的真神体系,即便不完整,始皇帝敕封的几位大神,千年来享受人间香火供奉,联合起来也是能影响到天下局势。
大秦始皇帝封神时,曾口含天宪,金口玉言,敕令鬼魅精怪不得祸乱人间。
自大秦建国后,再无精怪修成人形混迹人间,鬼魅沦入九幽不得超生。被断了往生和长生之路的鬼魅精怪怨气冲天,急需找一个疏导的法子。
佛门为此创造了六道轮回法,众生平等,多行善事,为来世修德,给了所有有灵之物一个再世为人的路经。
也正是因为六道轮回法,创教时日不久的佛门,得以快速膨胀,信徒涵盖各行各业,信徒众多,广建庙宇,吸纳财富,大有取代俗世帝王的趋势。
盛极一时的佛门,终于引来大秦光武大皇帝警惕,悍然敕令全国灭佛。
在光武大皇帝灭佛的传说里,都有一个影子存在,在暗中支持光武大皇帝。
受到严厉打击的佛门,被迫远离了帝国权力中枢,在东南和东北偏僻之地蛰伏。
时间过去了两百年,大魏兴起于北地草原,以及南下倾覆大秦帝国,佛门北宗献计献策,出人出力,可说是居功至伟。
前日,燕俱罗得知报福寺藏着北宗僧人,立即召集帮手袭击了报国寺。他身后势力已是显而易见,便是曾经支持光武帝灭佛的那个影子。
山巅强者斗法,伏笔埋设动辄数十年上百年,只等一朝发动,无往不利。”
慕容坚紫面泛光,按在膝头的手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他少年时便是大军镇慕容氏的家主,手握权柄,后来又贵为国丈,权倾朝野,如今更是君临天下。忽而得知,相比起那些动着化灰草蛇伏线百年,高居山巅俯瞰俗世的强者,他也不过是个被摆布的棋子,震惊尚在其次,更多的还是愤怒,就象无知稚子被人戏耍后的愤恨。
“大人,有两样东西,现在可以交给您了。”郝琦将准备好的账册双手手奉上。
此时,慕容坚心绪纷乱,怒意上头,头晕目眩的,也不去接账册,沉声说道:“你直接说给我听。”
郝琦将账册放在身前,用手摩挲着,轻声说道:“西府向南四百里,南山中茶马古道上有一座小寨堡,为行走古道的驼帮提供食宿。 虽说偏僻,却也是山清水秀,生活安逸。 最重要的是在在寨子东南山中,有一座上好的铁矿,矿石品质上佳。
是娘娘留给娘家人的退路。”
不必郝琦解释,慕容坚已经明白了女人的良苦用心。 慕容家后人若是没了争雄之心,自然是一处衣食无忧,安逸的避世所在;若仅是蛰伏一时,拥有一座可以源源不断锻造兵器甲胄的高品质铁矿,远比黄金珠宝更有价值。
慕容坚长长叹了口气,眼圈泛红。
“自大峪口进南山五十里,向东有道斜峪,可直达三河口,斜峪内有处溪涧,顺溪涧向上,藏有一座金矿,有两百精兵和五百囚徒,每年产黄金八万两。
所产的黄金悉数转运入了南梁国。
南梁国和西魏商贸往来,经手大宗生意的商贾,起初往来携带银钱,需要花费不菲的佣金雇请护卫,依然难保不会人财两空。
大业城建成后,有了间铺子,专门提供南梁和西魏两地间,本地存银,异地提取的业务。 虽然抽取一成的佣金,相比起雇请护卫,花费少还更安全。
三河口通行无碍时,一年两地可获利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娘娘的内府从不向户部伸手,还贴补陛下赏赐臣工,灰犬收买情报,等等花销便来自于此。”
慕容坚猜想郝琦掌握着一笔先王留下的财富,还是被郝琦报出的数字吓了一跳。
一百五十万两就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而这仅是一年的利润。 但是想想也是的,异地存兑是只有富可敌国,还得是权势滔天才能做成的生意,一年间两国间商贸往来总也有一两千万两的规模,抽佣一百五十万两也不出奇。
他稳了稳心神,心中一动,伸手按着账册推到郝琦手边,“这些依旧还是留在你手里,由你具体操作,一切和娘娘在的时候一样。 无需通过朝廷。”
郝琦皱眉道:“大人,还是交给府里,由夫人接手更为妥当。”
他吸了口气,直起腰,插手拜下。语气恳切的说道:“陛下夙愿,唯三河口大胜,扬我西魏威名,兴我西魏国运。郝琦本是一书生,此事已了,恳请大人免去郝琦所有职事,转入翰林院为国修史。”
他跪伏在地,以额抵地,不肯起身。
慕容坚以拳抵着额角,面容苦涩。
语声里充满了情感,慢慢的说道:“大郎行事莽撞无端,祸事已然闯下了,如今为了三河口之战,和应对洪灾,朝中重臣众志成城,一时间顾不上此事。
稍后,诸事过去了,却少不了要讨伐大郎。即便是无人追究,我对他失望了。
小九儿失踪半月了,声息全无。
郝琦,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你就忍心? ”
郝琦俯身不起,语气坚决,“大人,郝琦本就是心无大志之辈,平生所求不过是温饱无忧,实在不堪大任,受娘娘所托,勉力支撑到了此时,已经是心神俱疲,难以为继。 恳请大人允了郝琦所请。”
慕容坚面色黑紫,面颊抽动,显然是在强忍着怒意。
长子生事,兄弟生出隔阂,身边唯一可用又可信的郝琦,也要托词隐退。 本就因知道在俗世之上,还有一拨高高在上操弄风云的强者,心绪烦躁,这时候又被郝琦勾起孤家寡人的凄凉。
一口气闷在心中,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咕咕作响,半边脸剧烈的扯动着,身子一歪,斜着瘫倒。
“大人,大人!”郝琦听到响声,抬起头,顿时惊叫出声,跪趴着过去扶起慕容坚,“大人,您......您放轻松了,大人,大人。”
慕容家嘴角抽动着,皱着眉,含糊不清的咕哝道:“别......声张......别......。”
“我知道。大人放心,我知道了。”郝琦从短暂的仓皇无措走醒来,眼神笃定,轻声说道:“ 大人连日来操劳,疲乏了,我送大人回府休息。”
见慕容坚点头认可,接着低声说道:“我派人去请齐爷爷,不用太医院的太医。”
慕容坚再次点头。
他将慕容坚身子扶正了,靠在椅子里,走出门,大声道:“大柱国乏了,要回府休息,把车驾移过来。”
他亲自将慕容坚半扶半抱上了车驾, 招手叫过今早来了之后,一直随侍在侧的挎举刀的老卒,低声交待他,悄悄去岳父家,请岳父出面将齐老太爷请到国公府。
他放下车帘,说道:“回卫国公府。”
宽大的车驾驰出京兆府,拐向福禄街分方向,空中隐隐的响起一串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