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县城北边的魏水河畔。
天蒙蒙亮的时候,这一段的河堤上就有人从临时搭建的草棚木屋里走出,他们将新编制的草帘铺在泥洼的河堤地面上,便于行走,又能够防止脚下打滑,为后续打捞做着准备。
王家木屋和八角木亭,在低矮的草棚木屋间如鹤立鸡群。
曾经的车马店小伙计,盘膝坐在用木板紧密围起的木亭里,一边吃着热乎的朝食,一边望向亭外。
此时,微雨柔媚,天光清亮,却不耀目。视野所见,远岗、林木、以及十数里外的河桥,如同刚勾勒出的图画,边缘齐整,格外的清晰。
有青色的水鸟在微雨中飞翔,不时贴近波涛起伏的水面。
视线望向河水上游,宽阔的水面上点缀着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漂浮物。
木亭前河堤上行过的人丛中,不断有人冲敞开着木门含笑躬身致意。黑瘦少年便扬着热饼的手,挥挥。
黑瘦少年没起身,那些人也不以为他失礼了。
徐铁蛋有了新的名字,徐元。是公子起的名字。而且,他的户籍也迁入了王家。 他,已不是过往的车马行小伙计,而是王家的一份子。
这个身份甚至让曾嬷嬷等人七个人艳羡不已,就连京都城来的史大娘子母女知道了,也投来嫉妒的目光。
徐元是成为了王家人之后,才感受到成为王家人的好处,也才懂得成为王家家一份子的机遇极其珍稀。
徐元自己清楚,最应该感激的人,是促成这事的花管事。
此时,花管事就坐在徐元对面,分食着他的朝食。徐元不担心会吃不饱,小姐说他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喝不能亏欠了,哑婶给看护木屋的他,送来的朝食很丰富,热汤、热饼、腌菜还有半只野兔。比马车行一日的吃食都要量大。
“花管事您多吃些!”徐元把装着兔肉的食盒推往对面。
花无缺毫不客气的收纳了徐元的孝敬。“我交代的你都记住了吗? 不急着点头,好好回想一下,我都说了些什么。”
徐元乖顺的端坐着,闭上眼,仔细回想起来。
后半夜冒雨来到的花管事跟他说了很多话,有讲述王家来历的,还有关于修行的,还有待人接物的........。
有些徐元一听就明白,也有不少以他的人生经历无法理解。
黑瘦的脸上现出迷茫, 花无缺像是能看穿面前的少年,不等他开口,语声舒缓清晰的解说起来, “.......修习武道者,给自己竖立的目标,或是身边一同修习的伙伴,或者是某个显赫人物,选择的目标界定了成就高低......、
.......珍珠教导习武,是天下所有武夫梦寐以求的际遇...... 和她教导的武道相比,天下间所有的武夫修习的只能算是武术。 武者,以天地为敌,砥砺前行.....懂了吗? 武者本心,是将自己和整个天下等视,先有了这等气魄,才能修习珍珠所教的武道......我知道,她不是个好老师,当然了不光她不是好老师,他爹也不是个好老师......
道法和武道修行到极处,分不出高低,两者根本的区别,一个是向努力勾连天地,借助天地之力。一个则是以天地为敌.......
休息武道和修行道法并不冲突,当今的仙家宗门和武道强者之所以泾渭分明,不过是门户之见,你也可以理解为他们都是井底之蛙,没机会接触到高深的修行理念。。。。。。。”
徐元听的过程里不住地眨巴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忽而皱眉问道:“阿信曾经说过,我错过了习武筑基的年纪,而且.......” 他直视着花管事,眼神清澈,“我不聪明。 为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为什么自己不聪明,而是另有疑问。
前些日子自卖自身给王家的许家四口和花无缺 ,至始至终都没得到王小石的认可,仅有黝黑少女王珍珠落籍在王家,花无缺也就是趁着给王珍珠上户籍,向王小石提请顺便将徐元的户籍也解决了。
其实,起初徐元本人对能落籍王家并热情。
王家拥有着一个温馨家庭的所有,大砖头质朴的友情、哑叔哑婶诚挚的关怀、还有王家姐弟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在王家的生活单纯又快乐。
徐元还是忘不了记忆中的那个家。 他总是要回去,回到充满了温馨记忆的故乡。
“你也看到了,少爷小姐待你如何,何曾将你当成了下人?成为王家人,只会让你多出一群关心的家人。”花无缺只用一句话便改变了徐元的想法。
从徐元内心里将自己归于王家一员开始,王家姐弟是主人,也是亲人。真情实意的转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默默的为这个家尽心尽力,不再可以当面讨巧。开始用心的思索,这个家还缺了些什么?
虽然花管事来到王家的时间不久,然而大家都看出来了,花管事很有本事,对少爷很有帮助。
他不明白少爷为何要驱逐了花管事,哑叔哑婶无法用言语表述,行为上却明显的保持着对花管事的尊敬。便也依旧保持着对花管事的敬重。
但是.......暗中做他的耳目,似乎......。
他算不上聪明,却也不算很笨。所以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绝对不会伤害到少爷小姐的保证。
花无缺放下筷子,认真思索了一阵,“因为少爷小姐信任你。”
徐元眼里泛起层寒霜,木亭中的空气顿时凝滞。忍到这时候才问出心中的疑问,他是经过了一番仔细算计。
大砖头和哑叔应该马上就到了。
如果花管事的答复不能让他满意,以自己的能力,伤不了他,也捉不住他,但拼了命留他一时片刻,还是有信心的。
察觉到徐元散发出出的杀意,花无缺露出了笑容,满意的点着头,“很好!很好! 我的眼光真的是很好。
被少爷和小姐信任,是大福缘。但是,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不知道惜福,拿少爷和小姐当傻子,甚至......动了邪念。
昨日发成的那场刺杀,刺客的目标其实是小姐......”
“刺客要刺杀小姐!? 不可能......小姐刚来十来天,对谁都和和气气........是谁,是谁? 他为什么要杀小姐!?”徐元震惊、震怒、不解,大口呼吸着,攥紧的拳指节发白,向前倾着身子,瞪着花无缺。
“聪明人的心思外人也很难明白,还藏的很深。但是,无论藏的多深,终究会留下些痕迹。”花无缺侧过脸望着亭外,看着青色的水鸟,展开的双翅切开细雨。神色中透出几许不屑。
随后,花无缺说出了两个名字,徐元震慑的一脸茫然。
“......你要不动声色,盯死了.......虽然少爷小姐聪慧,对人间的险恶见识浅薄,而且.......丑陋,能不看,就不让他们看到。”他将一枚古旧铜钱交给徐元,“紧急情况时,把这枚铜钱掰断。”
站起身,戴上笠帽,“我该走了。” 向门外行过的路人指指,“不要谁过去了,都扬手打招呼。 ‘王家’是天下最高贵的一家人,点点头,就行了。”
徐元立在门口望着花管事裹着蓑衣刚走进人丛,就听见了自家马车停下的声音。
哑叔、大砖头,还有主动帮忙的高福,驾来了三辆马车。
随着他们的到来,河堤上预备打捞的各家的当家人聚拢了过来。他们眸子里闪烁着热切的目光,盯着满载钩索的马车。
徐元正要上前帮忙,身穿蓝色长裙的王芝秀,含笑从装着车厢的马车里走了出来,如同淡蓝的花朵带来了春日的温馨。
随她下车的还有另外几位少女。
嫣然和窦灵儿等人直接登上了木屋,哑叔沐江将车上的炭盆、薄毯、坐垫、水壶等物搬运到了木屋里。
狐脸儿少女陪着王芝秀面对着人群。
因为各家学着王家在河堤附近搭建棚屋,并没有官府参与,最初的自发行为,形成了潮流,狐脸儿少女才加以组织。
以她给出的规矩,城中原住民都可以参与,没有青壮劳力的家庭,也给出了个法子,让他们在流民中招募帮工。
工具是从王家赊的,雇佣流民所要付出的仅仅是饭食。
小城中家家户户都有利可图,自是家家踊跃。
缺少了严谨的组织,生出矛盾自然不可避免。无外乎占据有利位置,争抢物料。聚拢在一起,相互谩骂埋怨声不绝于耳。
王芝秀站在大砖头支起的大伞下,脸上不喜不怒,扫视着立在雨中的人们,“河中漂下的无主之物,不计其数,我家人手少,打捞不了多少,即便告知大家伙,一起打捞,也打捞不尽。” 耳听嘈杂声不绝,她停顿了片刻,提高了语声,语气有些冷,“没想到,因这件事造成乡邻不睦,王家承担不起这种因果,所以,也就不会提供打捞工具给大家了。 大家散了吧!”
人群霎时间安静了,只有沙沙的雨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在他们心里,一直认为王家小公子行事公道又不失霸气,而这个同胞姐姐的性情却极为温和。
片刻后,人群里有人大声嚷道:“说什么害得乡邻不睦,都是借口,还不是怕被别人抢了好处,言而无信!害得大家伙顶风冒雨忙碌了一日一夜,赔我们的损失。”
“哦!”高福向前踏出一步,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老卒身上散发出的煞气,逼得人们不知觉间退避开,让出了条通道。
“是陶掌柜呀!”王芝秀看着神色尴尬的中年人,“言而无信,是王家不对,赔偿也是应当应分。
陶掌柜觉得该赔多少呢?”
徐元斜插进人群,站在陶掌柜身前,相比起身高体胖的陶掌柜,显得身材越发细瘦。 他冷冷的扫了眼陶掌柜身后围拢过来的伙计们,他忽然发现,自己能清晰的感知到他们心脏在加速跳动,血液急促流动,肌肉在紧绷。还有紧张的情绪以及浓烈的攻击冲动。
他们依然将消瘦少年当做怯懦的车马店小伙计,曾经可以随意戏弄,无依无靠的外乡孤儿。
迎着蔑视的眼光,徐元从牙缝里挤出声,“滚!”
“徐铁蛋,狗仗人势.......”
杂货铺大伙计怒斥声戛然而止,腹部被狠狠的捅了一拳,腰身躬的像个大虾。
守在河堤上的徐元,了解的很清楚,在河堤上的产生的矛盾冲突,多一半都和陶掌柜一家有关系。
和陶掌柜将家中所有的劳力都带上了河堤不同,童掌柜等几家大铺子掌柜们,自重身份,并没有安排人手参与打捞漂浮物。陶家自觉人多势大,没人能够压制,不光强横的霸占好位置,还拉帮结派。
陶家大伙计说的倒也没错,徐元一直就在河堤上待着,明知陶家做事不公,一直也没站出来制止,王家小姐来了,才站了出来。然而他却不知道,对于徐元整个漫长的生命过程而言,过去的那个风雨是个风水岭,从**到精神都经历了一番淬炼。 花无缺以无上法门为他洗髓伐经,助他登上了武道通途大道,同时也随手抽走了他心性里的软弱。
徐元牢牢记住了花管事的教导,修习武道,当以天地为敌,出刀,开天辟地,出拳,面前无敌!
“我家小姐问你呢,要多少赔偿!?”消瘦少年逼视着比他高出一头的陶掌柜。
陶掌柜眼中闪过羞恼,他咬了咬牙,强挤出个笑脸,“我说笑呢!呵呵呵,说笑,呵呵呵。”
“让我来处理吧。”站在王芝秀身畔的狐脸儿少女,轻声说道。
苏素对于自己修行达到了具体什么境界,尚且没有一个明确认知,然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感知能力发生了巨大变化。并非是单纯的耳聪目明,而是察觉到整个天地都充斥着以往无法观察到气韵流动。 就比如,高家喜欢乐呵呵叼着烟锅吞云吐雾的老仆,此时身上的煞气浓郁的好似实物,改了新名字徐元的瘦削少年洋溢出的气息锋锐如剑。
稍迟一点,史茵母女过来时,同行的高府八个鹰扬卫士,一个个的也都是满身的煞气。
和消瘦少年徐元不同,来自六镇之一 的高氏家主亲卫们,抒发怒气不会仅仅使用拳脚,砍杀几个敢于冒犯的秦人百姓,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她可不想破坏王家在小城中的完美形象。
苏素觉得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她布置的太粗糙,就该由她来化解。
说起来她详细定下的规矩其实只有一条,以王家为首、往东排列,七家嬷嬷、史家母女。再往下,具体如何排序,就没有了。 更遑论每家每户占据多长,王家的抽成是每日结算还是结束后总结算等等,都没有详细的章程。这也不能全怪她,这儿终究不是王家庄,所有人都是王家的庄户,她也并非是代表官府,统筹处置此事。
此时抢着站出来,除了起因与她有关,还有一个原因,她认为王芝秀缺乏处理这种事件的经验,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直以来王芝秀被强势的弟弟保护的太好,根本没能力控制好这种复杂的局面。
“王家的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处理。”王芝秀面颊上浮现着温婉的笑容,话语里却透出毋庸置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