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阳。
当马超和马岱冒着大雪,从陇邸返回略阳城外的凉州军寨时,他们见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但见为他们所招诱来的四支羌胡部落所立的营寨,营门栅栏七零八落,门户大开,内中营帐、辎重、粮草皆被焚之一空,徒然留下被烧成黑地的灰烬残骸,还兀自飘着淡淡的黑烟。
一眼望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当然,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作为四支羌胡部落的渠帅,烧戈、迷当等人中,烧戈只剩下躯体,至于烧戈的首级,为蜀将甘宁斩获而去,而迷当则幸运的多,他只是失去了一条手臂,未曾丢得性命。
庞德为马超、马岱讲解起了那晚蜀军夜袭的状况:“由于前一夜大雪飘扬,积雪甚厚,所以我们同羌胡议定了退兵之事,可羌胡逢着归期,守御懈怠,为蜀军所趁,夜袭破营。”
将责任推到羌胡自己的身上,庞德继续言道:“蜀军破营之后,四处放火,藉着当夜朔风大作,风趁火势,瞬息之间,羌胡营内火光曜日,浓烟冲天,士卒四溃,无人应战,由着甘宁及其麾下健儿四处冲杀,肆行无忌。”
说到这里,庞德叹了口气:“虽是我军出援,可羌胡奔逃,不少人阻了我们的去路,一时间赶赴不到羌胡营中,等到了羌胡营中,羌胡被杀略甚多,不少更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其中烧戈殒命,迷当断了一臂。”
“逃散的羌胡阻路,不应该格杀其人,清理出一条道路来吗?”马岱有些疑惑,按照军中的常理,溃散的士卒如果挡在了军阵之前,当是毫不怜惜的诛杀才是,如何这般仁慈的放过。
闻言庞德有些面赤,他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窘迫的说道:“这些羌胡被招诱而来助阵我军,原是想着拿下略阳城做酬谢的,以报羌胡助阵的劳苦,可略阳城未下,就得我们自己掏钱粮了,由着这些羌胡去死,可以少付一份报酬。”
“而且经此夜袭,四部羌胡实力大损,就不敢多索取什么,也不敢过多的谈什么条件。”庞德说到这里,露出一副憨厚但略显狡黠的笑色。
续而庞德补了一句:“不过说到底,蜀军夜袭,弄出这么大的仗势,彻底破坏了羌胡营寨,杀略了这么多的羌胡,总归怪这些羌胡不够谨慎小心,以为大雪积地,就失了防备之心,结果蜀军违背常理出兵夜袭,羌胡自然落得这幅惨况。”
“作为盟友,我们引兵援救,也算是尽到了我们应尽的义务,至于其他什么的,就与我们无关了。”
庞德补上的两句话,是用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话语,本性有些梗直的他,虽是对上羌胡这类蛮夷使用这等略显下作的手段,也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
“羌胡辈,不足惜,死上多少,又会生出多少,可由着羌胡去死,也可让我们少耗费一些钱粮。”流淌着四分之一羌胡血脉的马超,赞扬起了坑害羌胡的举措。
马超的祖父马平,字子硕,失官留居陇西郡,家贫之下无力娶妻,只能纳羌女为妻,得以生下了马腾,所以作为马腾之子,马超身怀四分之一的羌胡血脉。
可马超并没有因为身怀羌胡血脉,就对羌胡视为常人,而是以汉儿的目光,依旧把羌胡当做蛮夷,是低人一等的禽兽、牲畜。
所以坑害羌胡,以至于羌胡渠帅烧戈殒命、迷当断臂这些事情,对马超来说,却是干系不大。
说起来,马超倒是望着这次被招诱来的四部羌胡全都死绝了才好,反正等后面回到陇西郡,他父子随手一招,又是大批的羌胡部落贪图利益、前来助阵应战。
对于甘宁夜袭羌胡一事,旁边的马岱想起了在陇邸遭遇文聘夜袭的事情,他吐槽了一句:“蜀军真乃鼠辈也,惯会夜袭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却是不敢光明正大与我等决一雌雄。”
马超闻言朗声一笑,他伸出手搭在马岱的肩头,向着马岱言道:“战场之上,胜负最重要,让敌寇败亡最要紧,至于耍的什么手段,用的什么计谋,都是无关紧要的……总之,一定要赢,赢家才有机会说话,输家就只能在地下哭泣。”
几人一边交谈着,不多时就到达了马腾所在的中军大帐内。
“父亲,是要退兵了吧。”掀开帘帐,夹带着一阵风雪进入营帐内的马超,还未及入座,就向着马腾问询上了一句。
“嗯,是要退兵了,大雪一下,这仗打不起来了。”上首的马腾点了点头,回复了马超一句,他的语气不是很高昂,没有了往日里的清朗。
马超向前走了数步,看清了马腾的面色,但见马腾的神色有些萎靡,脸颊间的皱纹凭空多出了几条,可见战事磨人,搅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安枕。
跟在马超身后的马岱和庞德上前,向着马腾施礼。
“自家人,不必多礼,用不着这么客套,况且在军中,那些繁琐的礼仪就不用上了。”马腾半是不耐烦,半是热络的招呼马岱和庞德入座。
待马超、马岱、庞德三个入座后,马腾朝着马超、马岱言道:“略阳城内的主将甘宁非是等闲之将,其人守御甚严,几近无懈可击,连着两日羌胡攻城,都是损兵折将,且是连略阳的城墙都没摸上一把。”
谈到攻打略阳的战况,马腾的神色更加萎靡了些,对于如同铁通一般的略阳,再加上善于守御、又精于攻伐的蜀将甘宁,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眼下他只想尽早回到陇西郡,舔抵自己的伤口。
“近来一场大雪,说起来我们是不得不退,可其实顿兵于此,我们也没什么机会了,想从甘宁和蜀军的手里拿下略阳城,确乎是难于登天。”
马腾壮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这番话的语气很是颓废,可这也是实情,略阳城内只需粮草充足,加之有着甘宁这等的良将,拿下略阳城这件事,就比登上青天还要难。
若是在外人的面前,马腾自是雄心壮志,视甘宁如无物,但在自家儿子,以及心腹爱将庞德面前,他自是吐露真情,没必要在自家人面前做作。
“不意甘宁竟是如此的棘手。”马超感喟了一声,他前面去攻取陇邸,对略阳城这边的战事并未有太深的了解,如今听到马腾阐述,他对甘宁存着一份忌惮,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躁动心绪,他欲同甘宁交手一二,品尝一二甘宁的深浅。
不过马超的这份心思,只能留到明年了,大雪一下,屯兵于旷野之中,沐浴朔风,将是不战自溃的结果。
“陇邸如何?可是未及攻战,大雪就阻了道路?”马腾向着领兵前去攻取陇邸的马超问询道,马超即是回来了,陇邸自然是没有拿下,想拿下并据守陇邸这个关陇道的要地,去抵御来年的蜀军大众,也就无从说起了。
不过陇邸虽然没有拿下,马腾却还是关心了一句陇邸的情况,身为主帅,需要对大局的每一点细处都有所了解,将一切尽在掌握才是。
马超摇了摇头,他的神色就说明了情况不太好:“孩儿是在大雪前两日赶到陇邸的,本来还有一天的时间去攻打陇邸,但是据守陇邸的蜀将文聘趁着我们远来,立足未稳,引军夜袭了我们,导致我军中将士没有睡好,不得已拖上了一日,第二日夜间就下起了大雪,只得引兵而退。”
谈到文聘,马超感慨了一句:“观蜀将文聘所立营寨,甚为坚固,仿若一个铁桶般,称得上是无懈可击,加之其人趁我军远到,胆敢夜袭我军,可以道一句良将了。”
马超并不吝啬对敌人的赞美,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凉州的男儿,从来都是快言快语,没有那些虚情假意、遮三掩四的勾当。
“略阳拿不下,陇邸也不好攻取,明年蜀军兵临凉州看来是阻挡不住了。”马腾有些灰心。
马超驳了一句:“父亲,蜀军连年动众,兵马未歇,欲发兵凉州,至少要待到来年秋后,在开春到夏末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是有机会、有时间去攻取略阳、断绝陇道。”
虽是反驳的话,但马超的语气很是平缓,近乎平铺直叙、缓缓道来,没有夹杂什么语气。
“今年拿不下,明年就拿得下吗?”马腾依旧是一副对未来很是悲观的态度。
闻言马超沉默了,他知道父亲这是起了退缩的心思,想来也很是符合马腾脾性,毕竟他这位父亲,素来没有什么大的志向,能成为一方豪杰,也是因缘际会,逢上大汉颓唐分崩之时,才得以成为一方霸主。
很快,在马超的预期中,马腾道:“嘶,前者大司马刘季玉以我为凉州牧,虽是多少是为了我等不在他征讨关中的李傕、郭汜之时,成为他的后顾之忧,可也多少说明,刘季玉是想交好于我,非是视我为贼寇也。”
马腾起了跳船的心思,前面他先是接受了刘璋表他为凉州牧一事,和割据金城的韩遂战做一团,而后又因为蜀军涉足凉州的地界,又和本是仇敌的韩遂合兵一处,来到此地攻打被蜀军占据的略阳和陇邸。
如今攻打略阳和陇邸受阻,马腾又想跳回到大司马刘璋这条船上去。
“听闻刘季玉为人仁德,有高皇帝之风,光武皇帝的雅量,应该不会念及旧恶,只会谈起往日的情谊。”
马腾一边说着,他的眼睛慢慢变亮了起来:“兴平元年的时候,我曾经和刘焉联手,欲拯救天子,将天子从李傕、郭汜的贼手中解救出来,这等的情谊,刘季玉当是不会记挂今日我和韩遂一起,引兵攻打略阳的事情。”
“若是为父此时投效刘季玉,以刘季玉之宽宏大度、雅量非常,纵使为父不得为一州牧,也当为一大郡的郡守矣。”
马腾展望着,而他如此展望的根由,是略阳和陇邸如坚壁一般的坚韧,是刘璋旬月讨定关中,诛杀李傕、郭汜的赫赫军威。
一时间拿不下略阳和陇邸的马腾,起了投效刘璋的心思,他不想同刘璋抗衡了,至于投效到刘璋麾下的待遇,他念及刘璋往日里招降纳叛的事迹,自觉应当可以落个好结果。
言罢,马腾目视下方众人,想听听众人的见解。
马超率先出席,他对马腾方才所言没有什么意外,也清楚的知道,马腾所言多少有一二分道理,可他却是不愿苟同。
“父亲,今者略阳城前,有我‘马’氏的旗号,刘季玉闻之,必然为之不喜,此其一也,我等自擅一方多时,骤然间为人驱使,多有不便者,此其二也,关东之人素来轻薄凉州,不以凉州为重,刘季玉不当例外,此其三也。”
马超言辞恳切,他揪然道:“有此三者,父亲欲投刘季玉,上不得刘季玉之诚心接纳,下不得刘季玉麾下文武礼待,终不过被割剥兵权,置之闲职,不复今日横行凉州之显赫也。”
“且居于人下,生死操于刘季玉之手,时时忧思,疲乏甚矣,若是有一二奸人出言加害父亲,而刘季玉听信奸言,则悔之晚矣!”
马超的态度很明确,他反对投效刘璋,毕竟自己当家做主,和给别人当狗,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自己做主,不去给别人当狗。
虽是眼下的局势很是微妙,对他们来说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毕竟凉州兵精,加之有悍战的诸多羌胡,对上刘璋麾下的蜀地之卒以及关中之士,多少有一二胜机。
“今者我军能战之士不下万人,韩遂所部亦有不下万人,来年再招诱羌胡数万,合兵十万以向略阳、陇邸,将非止于断绝陇道,阻止蜀军西进,而是大军挥师东进,席卷关中,图霸于一方也。”
“父亲不见河首平汉王宋建,宋建聚集部下于枹罕,改元,置百官,出警入跸,是何等的快哉!”马超出言激励起了马腾,他搬出了宋建作为例子。
马腾听着马超的诚恳的进言,他犹豫了起来,不得下一个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