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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3
    妇人释然笑道:“小妇人看客官不像是官,却也不像是商,倒像是读书人进都赶考的。”

    熊烈笑道:“大嫂眼力不差,我确是读书人,只因考了几次都不得中,这才转而经商,不过赚些钱糊口而已。”

    妇人道:“小妇人在家为商,日子终究好过些,官人在外奔波,风餐露宿的,赚些钱财却要在陕州破费,难怪心中有怨。我这陕州诸般都好,民风是极淳朴的,只这解县尊,确是手脚太长了些。”这妇人快人快语,说话竟是毫不避讳。

    熊烈道:“哦?粮价这般高,莫非也与贵县县尊有关?”

    妇人道:“现如今朝廷政令清明,当官的也不敢搜刮太过了,百姓们日子都还过得。我们这位解县尊虽说有些贪,却也大体过得,只要我们百姓有一口吃的,便也得过且过了。若是换一个官来,只怕还不及这一位。”

    熊烈道:“大嫂,我行走江湖,最喜听这些各地轶事,大嫂与我详细说说如何?待会账时我多谢大嫂些也就是了。”

    妇人笑道:“客官想听,我说与客官就是,也不值什么,何须多谢?只是现下有些忙乱,客官且稍待些时,待小妇人打发走这几位客官,再来与客官细说。”说罢福了一福便去忙了。

    熊烈三人也不言语,只细细品那面茶。过了一时,那三个客人都离去了,妇人又收拾了桌碗,才回到熊烈桌旁。见三人碗中面茶都已见底,也不说话,拿起三人碗便去了。

    不多时回到桌旁,将碗重新布上,碗中面茶已是满了。妇人也不拘谨,大剌剌坐到熊烈身旁。

    熊烈道:“大嫂当真爽利,那便多谢了。”

    妇人道:“无妨,这点子面茶能值几个?客官吃便是。”

    熊烈道:“我几个昨日到这陕州,却不想吃酒吃饭都要多花费许多,我等整日在外奔波,赚些钱也颇不易,因此心中有些怨怼。据大嫂说,此事还与这陕县县令相关,这却是为何?”

    妇人道:“我们这位解县尊,在陕县任上已有四年,去年三年任期满了,却不知为何竟又留任了。适才小妇人便说了,这位县尊虽有些贪,却也并未太过,如今这样的官,已可算是好官了。因此解县尊留任,我等百姓也只得随他。”

    熊烈道:“大嫂说的是,若换个严苛些的官来,受苦的也只是百姓。”

    妇人道:“可不是如此么?小妇人家中有田,日子尽过得,便也不去管他官府的事。却不想去年我大郑出兵伐蜀,官府要百姓为官军赶制过冬衣被,一件衣被可抵税粮两斗。小妇人心想,这可是好事,能为家里省几斗粮,日子便也宽裕些,便去官府领了对筹来。”

    熊烈道:“这事我也听闻了,原来大嫂也为官军做了被服。”

    妇人道:“官府定下规矩,一户至多只能做两件衣被,因此小妇人只领了两支筹来。小妇人家中原有些残衣旧被,也尽够用了,然小妇人夫家不敢蒙混官府,便又买了些新料子填了进去。幸而那时已将入冬了,田里无事,小妇人夫家和两个儿子便在此卖面茶,小妇人整日里便做活计。紧赶慢赶十日头里做完了,上缴与官府。果然年底缴税粮时,小妇人家凭筹少缴了四斗谷子。邻里都说这解县尊总算为我等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熊烈点了点头,这事与昨日那店伙所说一般无二,他心中已是信了九分了。

    妇人又道:“转过年来,官府却又说官军要出兵陇右,要加征税粮,年前以筹相抵的税粮也要补齐,待战事完后才能减免。官府既出了告示,便每日挨家挨户催逼缴粮。幸而小妇人家为这个小店留了些许麦子,无奈之下只得缴了上去,家中粮少,便少卖些面茶也就罢了。但有那一等人家,家中存粮本就不多,官府催逼的紧,便只得变卖家什四处买粮上缴。这一来,粮价可不就涨了上来了么。”

    熊烈道:“原来如此。但我听闻朝廷早有规例,官府不得无故加征税赋,若有战事需从民间征粮,官府也需以钱购买。这陕县怎敢违抗朝廷令旨?”

    妇人道:“客官说的这些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懂得?然这小店人来人往,小妇人也听客人们谈论此事。陕县这四五年都是风调雨顺,粮米丰足,除每年解往梁都的粮米外,还该剩余许多才是,纵是支应战事,也不该在民间加征税粮。若当真是府县存粮不够,朝廷也该从别处调粮,万不该只从陕州出粮支应战事。有过往客商说起,相邻几个府县也都加征税粮,那便是永兴郡存粮不足,朝廷却将官军粮草之事强加在永兴郡头上了。但往年我陕县的存粮哪里去了,却不是我等小民能得知的了。”

    熊烈心中盘算,若是陕州存粮已尽,官府这般做法也无可厚非,但加征民粮也该以钱相补。况且朝廷为大军被服每件拨钱五百文,这陕州竟以税粮相抵,这分明是贪墨了。

    他此次出巡秦凤,永兴存粮之事并未详查,心中没有成算,只得待回都之后,再详细查看永兴近几年钱粮去向了。心中想着,口中道:“朝廷这些事,哪是我等寻常百姓能知道的。然百姓疾苦,朝廷官员却不闻不问,这便是府县官员的罪过了。”

    妇人道:“客官说的极是。这些父母官只知道自家大鱼大肉,却不知多少百姓人家已无米下锅,卖儿卖女。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盼望皇帝老子能好生整治他们,再给我陕县派来一个青天做父母官了。”

    熊烈笑道:“当今皇帝是极圣明的,这事皇帝定是不知,若是知道时,定如大嫂所愿。”

    妇人也笑了:“我等百姓,哪里能见得到皇帝?皇帝如何得知?不过白想想罢了。我一家子还能勉强糊口,有那吃不上饭的,只怕便要为匪做盗了。”

    熊烈忽想起道:“陕州太守也在陕州城内,粮价涨到这般模样,百姓这等受苦,却为何不到太守衙门去告?这太守官声如何?”

    妇人道:“我只知这位太守姓段,官声如何却不知晓。这太守轻易不管我等小民之事,小妇人如何能知?只是这陕州太守与我们陕县县令同在这陕州城内,这等大事他能不知道?再说以民告官,不说先要挨一百板子,哪里是我等寻常百姓敢为的事?何况自古官官相护,百姓纵去告了,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熊烈道:“大嫂说的当真通透,我竟未想到,竟还指望太守主持公道,只怕是与虎谋皮了。”

    妇人笑道:“这哪里是小妇人想到的,不过是客人们谈论的罢了。小妇人只守着这一间小店,几亩薄田过活,过几年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便也足了。旁的事,再不敢多想的。”

    熊烈已吃净了面茶,看看包乙、李大郎二人也已吃完,便站起身道:“今日多谢大嫂了,我等也吃足了,便就此别过了。”说罢伸手入怀,摸出一串钱来,大约有一百文之数,一并塞入妇人手中道:“这些钱权作茶钱,请大嫂收下。”

    那妇人接过钱,已是愣住了,片刻醒悟,急忙推却道:“客官,这如何使得?这...如何用得这许多?”却见熊烈三人头也不回去远了。

    三人走在街上,熊烈满脸阴翳,郁郁不乐,包乙、李大郎也不敢说话,只跟在熊烈身后。

    熊烈又走几家店铺,与店伙掌柜攀谈,有不理不睬的,也有谈兴甚浓的,然说起官府钱粮,却都欲言又止,甚或缄口不言。

    熊烈思前想后,忽的站住,对李大郎道:“李大,去雇一顶小轿,我等去太守衙门。”

    李大郎与包乙皆是一愣,李大郎道:“官人,去太守衙门做什么?”

    包乙道:“官人此次出都,是为巡查秦凤郡,这永兴郡之事与官人何干?官人何必多管闲事?”

    熊烈正色道:“此是朝廷政事,你二人不可多嘴,只奉命行事便是,快去罢。”

    李大郎与包乙对视一眼,只得去了。不多时,李大郎雇来一顶二人抬小轿,熊烈整整衣帽,弯腰进轿,包乙、李大郎二人随侍在轿旁,那顶小轿轻轻滑起,缓缓向前行去。

    他三人皆不知太守衙门在何处,那轿夫却识得,小轿悠悠而行,穿街过巷,直走出数里远去。

    熊烈三人是从陕州南城入城,吃住皆在南城,那太守衙门却是在陕州北城,相距甚远,轿子直走了多半个时辰方到。

    轿子缓缓停下,包乙打起轿帘,熊烈下了轿来,抬头便见一座三间开大门矗立眼前。门前两只石狮子威武狰狞,门上挂着四个灯笼,上书“陕州府衙”四字,六个兵丁左手按刀,在石阶上笔直挺立。

    熊烈在轿子旁站住,包乙上前几步,在石阶下站住,躬身施了一礼。阶上一个兵丁见他几人这般模样,也不敢怠慢,下了阶来,问道:“你等是何人,到此何事?”

    包乙又是微微一礼,赔笑道:“我家官人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熊御史,特来拜望贵府府君,这是我家官人名帖,烦请大哥通禀一二。”说罢将手中名帖双手呈上。

    那兵丁接过名帖,狐疑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熊烈,道:“在此等着就是。”说罢转身去了。

    过不多时,便见那兵丁快步出门下阶来道:“府君有请,请御史至后堂相见。”

    熊烈点点头,命包乙、李大郎在外等候,自随那兵丁进了陕州府衙。

    刚进大门,便见一人快步迎了出来,这人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宝蓝色襕袍,戴着垂角幞头,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见过熊司谏,小人有礼了。”

    熊烈急忙还礼道:“不敢,敢问贵驾是......”

    那人道:“小人是陕州府经历,姓文,单名一个修字。只因府君忙于公务,司谏来的又颇为匆忙,是以府君不及相迎,还望司谏莫要见怪。”

    熊烈道:“原来是文经历。下官不速而至,岂敢见怪?”

    文修笑道:“似熊司谏这等贵客,段府君平日想请也请不到,岂有不速之理?请熊司谏随小人至二堂,段府君尚在二堂处置公务。”

    熊烈随着文修穿过两座大堂,又走进一座仪门,行至二堂门外。

    远远便听屋内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教的道理有何不懂?这许多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前方军务才是大事,百姓饿几顿也饿不死人的,你怕的什么?只要饿不死人,百姓饿着肚子也不会作乱,你放心大胆做去便是,出了事自然有我。”又见一个官员诺诺连声退了出来。

    文修在前指引,熊烈进了二堂,只觉堂内昏暗阴凉,一时竟看不清楚。定了定神,熊烈才看到一人已迎上前来。

    这人也是四十余岁年纪,一张方脸正气凛然,三绺胡须修剪的极为齐整,未穿官服,只穿一件靛青色长袍,束着玉带,戴着幞头。

    熊烈料是陕州府太守段圭,忙深施一礼道:“下官熊烈拜见段太守。”

    段圭已是换了一副笑脸,还了一礼道:“熊御史多礼了,段某早闻熊逸德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熊烈道:“段府君言重了,下官唐突来拜,府君见恕才是。”

    段圭伸出手来,一把握住熊烈手,笑道:“逸德说哪里话来?到了我陕州,便如到了家一般,万万不可生分了。逸德快快请坐,请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文修坐了段圭下首,不一时,又有下人上了茶来。二人浅呷几口,熊烈道:“府君,下官此次出都是奉命巡查秦凤,差事办完回程路过贵府。下官本不欲冒然相扰,然昨夜今晨,下官在街市坊间耳闻目睹了几事,一时难辨真伪。只因下官职责所在,不能不闻不问,便只得到府衙叨扰段府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