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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2
    陈封说完,仍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郑帝默不作声,半晌郑帝声音才响起:“你怎地还跪在哪里?崇恩,你是有大功之人,却如何还这般多礼数?起来,坐着说话。”

    陈封又重重叩了一个头,道:“臣谢陛下。”才慢慢爬起,抬头见榻侧摆放了一个木杌子,却非昔日的官帽椅了,不及细想,便挪了过去,浅浅坐了。

    郑帝道:“这大热的天要你赶路回都,可着实辛苦了,一路之上可还好么?”

    陈封道:“承陛下挂怀,然臣与众将士皆是经年征战的武夫,这些许劳苦算不得事,臣的身子也还受得。臣在成都苦等陛下班师旨意,只盼能早日见到陛下,只因路途太远,旨意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这才迁延至今。今日终能得见陛下,见陛下圣体康泰,臣心里才得踏实。”

    郑帝道:“你我君臣相知,我自然知晓你心意。原想着你陈崇恩是个将才,战阵厮杀是你之长,却不想你竟也有理政之才,竟能在文官赶到成都之前,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蜀中百姓也甚是感念你的恩德。以此看来,为将或是屈了你的大才了。”

    陈封又是一惊,在成都之时,他已是百般韬晦,不敢放手做事,然为安蜀地民心,也为不致出乱子,只得勉力为之,却不想仍是为郑帝所忌。因不及细想, 只得故作不知道:“臣哪有理政之才?臣得成都之后,与一众武将便已是无事可做了,抚境安民这等事,皆是臣麾下那等文官去做,臣却是不闻不问了,却不想竟得了这个劳绩。”

    郑帝道:“你麾下文官?那也是你有统御之才了。你荐了一个唤作...唤作程备的,做你熊飞军指挥使,此人原是虎贲军中军长史?嗯,那便是了。你麾下文官想必便是以这人为首的了?”

    陈封道:“是,臣军中诸般杂事皆是这程备打理,战事之时也颇能出谋划策,伐蜀得胜此人有大功,因此臣才荐程备任熊飞军指挥使。”

    郑帝道:“依你之言,这程备也颇有理政之才了?”

    “这...”陈封迟疑道:“回禀陛下,臣于政事实是一窍不通,治理巴蜀四郡臣也并未过问,因此臣也不敢妄加评断。臣只一心战事,却懒于政事,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治罪。”

    “这又何罪之有?”郑帝语声之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你本是武将,战事才是你的本分。朕又未命你理政,你不通晓政事,也算不得错。”

    陈封道:“谢陛下宽仁。臣入蜀先取利州,再取成都,战事已毕,臣便将安民之事尽皆交与裴绪裴中书与程备,政事便由他二人自行处置。若说理政之才,臣私心以为,只怕裴绪的功劳要更大些。”

    郑帝沉吟道:“裴绪?嗯,这裴绪确是有理政之才,否则如何能入政事堂?这人我看他年轻,有心要他学些兵事,却不想他从军这一遭,非但学习了兵事,政事上竟也是大有进益了。”

    陈封道:“正是。陛下慧眼如炬,竟识出裴绪有兵事之才,这才将裴中书遣到军中。若无裴中书,臣只怕也不能克期取下成都。臣前番奏疏之中便已说了,若无裴中书孤身入夔州,说降乐籍,成都必不能尽早出降。若当真攻起城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将士性命,多少钱粮。是以此番伐蜀,裴绪实有大功,这也是陛下有识人之明。”

    郑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又顷刻敛住,道:“然伐蜀之战,第一功却是杨显。你的奏疏朕已细细看了,这杨显确是第一功。崇恩这般赏罚分明,难怪将士信服。”

    陈封道:“禀陛下,伐蜀之战,首要便在取剑阁,臣不敢贪部将之功。在利州之时,臣与部将细细计议,要得全功,必取剑阁。是以臣屯田分兵之时,便命杨显驻扎于距剑阁最近之白水镇,又嘱咐杨显,若得时机,可出奇兵袭取剑阁。然剑阁毕竟是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臣也怕不能攻取剑阁,便又命杨显若不能取下剑阁,也要奋死截断绵谷往剑阁之退路。却不想杨显竟能在大雪之中寻得战机,乘雪夜袭取了剑阁。剑阁得手,伐蜀之事已成了一半了,以此,伐蜀之战,杨显可居首功。”

    郑帝道:“不错,将士以沙场厮杀为本分,流血战死也是常事。可若是文人凭口舌之利便可得头功,岂不寒了众将士的心?你这般处置很好,不为裴绪是中枢之臣,又是朕的钦差而冒他人之功。如此,你陈崇恩才得将士之心。”

    陈封道:“谢陛下谬赞,然臣其时并未想及许多,也并未有权衡之念。臣不过将各人功劳如实上奏而已,如此便得陛下赞誉,臣实愧不敢当。臣心中之念,不论何人,有功便是有功,有过便是有过,臣断不会为裴绪是陛下钦差而多加照拂。裴绪夔州之功,也是他自家挣来,与臣无干。臣初时尚不愿他去,唯因他是圣上钦差,此行又极其凶险,倘有不虞,恐陛下降罪。但裴绪不顾安危,坚持愿往,终成大功。与陛下识人之明相比,臣实不及陛下之万一。”

    郑帝道:“说到识人,朕大约还当得你几句夸赞,朕若听从群臣谏议,不能乾纲独断,哪有你今日这般功劳?如今你大功已成,却不可因之便骄横起来。日后除兵事外,政事上你也要多多留心,为朕多挣些脸面回来。”

    陈封道:“是,臣记下了。臣能取蜀,全赖陛下如天之福,臣不过付些微劳而已。我大郑堂堂十万精锐之师,粮草军需源源不绝,军饷抚恤从未间歇,如此之下,岂有不成功之理?臣庸常之才,纵是换了旁人统兵,这份功劳也是跑不掉的,臣断不敢居功自傲。”

    郑帝默然片刻,点头道:“你有这般见识也算难得,也不枉我用你这一场。须知大国征伐,打的便是钱粮,若无国家朝廷为后援,纵是韩白复生,卫霍在世,也是难打胜仗的。”

    陈封道:“臣想的不过是这一战,闻陛下之言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臣已想透彻了。我大郑国力强盛,我等武将才能四方征伐,是以朝堂之上文臣居左,武将在右,此天地之理也。”

    郑帝终于露出笑意,道:“你这话,终究还是武人言语。你既说起文臣,裴绪在你军中这许久,你以为其人如何?”

    陈封道:“回禀陛下,臣于文治理政之事实是所知甚少,是以不敢以此论断裴绪,然臣为武将,便以此试言之。裴绪初入军中之时,确是于兵事一窍不通,然其肯用心学习,实心用事,且有过目不忘之能。程备为中军长史,军中杂事,裴绪每与程备一同打理,进益极快。大约不到一年,裴绪便对军中诸般事务了如指掌。待到我大军拿下剑阁后,朝天、漫天、绵谷相继开战,其时裴绪便已能为兵事出谋划策,已有运筹帷幄之势。至于其后说降乐籍之事,虽是其口舌之能,却也是其识见过人之处。是以臣以为,裴绪理政如何姑且不论,统兵为将也尚有不能,然其为掌兵事之文臣似已足矣。”

    郑帝道:“裴绪出身士族,治学颇有所成,此番又立下大功,原该有些升赏,然他毕竟年轻,于四个中书舍人之中也尚不出挑,还该在政事堂中再历练些年才是。至于日后如何,便看他个人造化了。”

    还都之后,封赏诏书之中,只加了裴绪从四品中大夫勋位,旁的升赏一概皆无。而这勋位,其余三位中书舍人也都已有了,只因裴绪年轻,资历又浅,入政事堂又是最晚,才未得着,却也是熬资历便可得的加封。

    陈封早已料到是这结果,也不敢多言,只道:“是,圣上烛照万里。”

    郑帝看着陈封,语气又有些庄重:“这几个功臣便是如此了。崇恩,朝廷对你的封赏,你可还如愿么?”

    陈封又是一惊,忙站起身来,控背道:“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岂敢争竞封赏之事?臣为国家,为陛下效命,非为个人荣华富贵,实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请陛下明鉴。”

    郑帝历数各个功臣,却唯独对徐慷只字未提,陈封知道郑帝虽迫于情势封了徐慷虎贲军都指挥使之职,心中对徐氏一族却仍有芥蒂。

    郑帝呵呵笑道:“好好,你何必如此?朕也没说什么,坐下说话。朕自登基以来,还未有灭国之功者,你是头一个,按说,给你的封赏还该再厚重些才是,政事堂议过,原是要加封你一个乡侯的。然你也知晓,我朝封侯是极少有的,纵是徐少保为国辛劳一生,也不过致仕之时才得封县侯。如今你年不过四十,便得掌十万大军,官位已至三品,位分已是极高的了,已不知有多少人看你眼红了,若是封赏太重,只怕更要遭人嫉恨。朕记得这话在你打完淮南之战之时便说过,你年轻,封赏少些,也是为你日后留进步之阶。是以这一次,仍旧是朕将政事堂的奏议驳了回去,只封了你一个亭侯。崇恩,你可怨朕么?”

    陈封道:“臣岂敢。陛下的话臣早已想明白了,陛下确是为臣着想,臣心中只有感激之情,哪敢有怨怼之心。”

    郑帝道:“你想明白就好,封赏封赏,封便是这般了,赏,朕却不能吝惜。朕已着人查过,你祖籍临颍,连朕前几年赐你的一千亩田,家中田产也不过一千五百亩而已,这般少的田产,如何过活?朕已命人在你封地项城选了百顷良田,一并赏与你,如此家底才能殷实些。”

    陈封急忙跪地,欲待辞谢,一转念间,已是谢恩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郑帝道:“免礼,你是我郑国上将,朝廷大臣,家境殷实些,也是朝廷的体面。况且你在前方为国效命,朕岂能教你为家小过活担忧?如今你官位虽只正四品,勋位却是从三品,爵位更已是正三品了,你住那宅子便有些小了。”

    他挥挥手,止住陈封道:“你不必推辞,朕已说了,这也是朝廷的体面。朕知道你家中人少,再多置办些仆从使女也就是了。我听闻你子嗣上也并不十分兴旺,只有两子一女,想来是你常年在外征战,无暇顾及此事,你只一妻一妾,在朝廷大臣之中乃是极少的了,不妨再娶两房妾侍,多生养些子嗣,才是大国上将气象,也是为我大郑作养新人嘛。”

    郑帝似说的有些累了,微喘了两口气,才又接道:“赵俱离世之后,他家人已迁回原籍居住,他原住那宅子便腾了出来,朕已命内廷着人收拾了出来,也置办了一应家什,便也一并赏与你了。你初回梁都,也不必急着上任当值,不妨多休养一些时日,便搬过去住就是,那里距北城也近些,日后你去军营也便宜些。”

    陈封伏地哽咽道:“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当真不知何以报效陛下,臣心中,此时只武侯那八字而已,臣为我大郑,为陛下,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帝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便足矣。你为国出力,国自也不会慢待你。罢了,朕已多年未与人说这许久话了,今日说了这些,朕也着实乏了,你这便去罢。兵事上,你多上心,多与卢太尉商议着做事。”

    陈封叩头道:“是,臣告退,陛下保重御体。”说罢又叩了一个头,才起身轻轻退出紫宸殿。

    走出紫宸殿,陈封惊觉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原想着此番立下灭国大功,还都之后,必有百般荣光,万般宠信,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境遇。虽有些许封赏,但郑帝言语之间敲打之意更是明显,疑忌之心也是不加遮掩。立功再大又有何用,不过多招致疑心而已,这般想着,陈封便有些心灰意懒起来,不觉在心中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