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柱。
陈庆之久居南方,也从未见过如此的暴雨。
天空中仿佛被捅了一个窟窿,雨水不要命的灌下来,陈庆之看着屋檐上汇聚下来的雨帘,心情又沉重了不少。
北伐中原的梦幻开局,因为这场暴雨笼罩上了阴影。
“将军!洛阳的使者来了,想要请将军发河内的粮食救援洛阳。”
陈庆之从蒲团上站起来,看着暴雨说道:
“河内的粮食都泡在水里,陛下要,就劳烦他派宫使来取吧。”
陈庆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纯臣。
他可是以棋待诏起家,侍奉萧衍多年才得到领军机会,然后又说服萧衍北伐的。
陈庆之对洛阳那位皇帝的心思很了解。
将自己支出洛阳,不向南梁求援,这位陛下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
陈庆之愿意留在河内,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是如今洛阳遭灾了,那位陛下还在打着小算盘,陈庆之已经出离了愤怒。
前几日,陈庆之上书元颢,请他向南梁求援,从襄阳转运粮食北上支援洛阳。
这是解决河南水灾的最好办法。
自古以来,北伐就是两条路,一条就是陈庆之走的这条,从徐州北上沿着黄河一路向洛阳打。
而第二条,就是从荆襄地区北上,这条路距离更近,缺点是没有连贯的水陆运输,物流运输的成本比较高。
东晋桓温北伐,基本上就是走的荆襄通道。
如果只是求援救灾,那只需要一批粮食就能解燃眉之急。
但是元颢害怕南梁由此插手洛阳朝廷的事务,拒绝了陈庆之的上书,不肯向南梁发出求援信。
这下子惨了,洛阳内涝严重,就连皇宫中都进了水,皇帝元颢搬到了金镛城居住,又将城内的粮食尽数搜刮带走。
洛阳爆发了更惨烈的饥荒,但是陈庆之很清楚,最难的时候还在后面,等雨停之后定然要起大疫,到时候洛阳城怕是要变成一座鬼城。
洛阳情况不妙,河内的情况也很不妙。
九月份本来是秋收的时候,但是现在的粮食都泡在水里,虽然陈庆之组织军队抢收了一部分,可河内缺粮是必然的了。
从春天到秋天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多少农户颗粒无收,如果洛阳朝廷不能安置好这些百姓,那又是一场堪比六镇之乱的浩劫。
又怎么可能不乱呢?洛阳在尔朱荣和苏泽的包夹下,这样的机会,敌人又怎么会不利用呢?
越是想,陈庆之越是头疼,他又拿起了桌案上另外一封信,这是直阁将军杨忠写来的。
杨忠介绍了洛阳的局势,内容和陈庆之了解到的差不多。
但是从杨忠的来信中,“公卿饿死,易子相食”,这些字眼还是让陈庆之有些憋得慌。
杨忠从信里还带来了一个未确认的坏消息。
益州都督萧纪战败,被苏泽部将侯景攻入蜀中,现在荆州守将王僧辩屯兵在白帝城,阻挡侯景出蜀。
陈庆之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感觉是假消息。
蜀地天险,就算是苏泽占据汉中,走蜀道伐蜀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当年曹操占据整个北方,主动伐蜀也都遭遇了惨败,等到曹操死后,汉中对蜀中的攻守之势转换,汉中反而要被蜀中滋扰。
陈庆之实在想不到侯景能用干什么办法,这么短的时间灭亡益州。
但是杨忠在信中所说的几个消息,又让陈庆之觉得这消息似乎不是谣言。
什么侯景飞度阴平,奇袭江油城,走的是当年邓艾伐蜀的路线。
本来萧纪逃到了剑阁,领着派往剑阁的一万益州兵赶回成都,却因为萧纪吝啬给士兵的奖励,最后这群士兵失去纪律劫掠百姓,被侯景的伏兵击败。
听完这些消息,陈庆之又觉得这不是谣言,这些事情还真的可能发生!
萧衍的第八子萧纪是是个什么德行,作为萧衍近臣的陈庆之当然知道。
这些年来,也总有蜀中大族弹劾萧纪,但是作为帮着萧衍分忧的宠臣朱异,是很少让这些不和谐的奏章出现在萧衍的案头的。
就算是有些挡不住的奏章,朱异也会向萧衍解释为蜀中大族和出镇藩王之间的矛盾,劝说萧衍两不相帮。
萧纪是萧衍的儿子,所谓两不相帮,其实就是帮助萧纪。
这种氛围下,蜀中士兵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陈庆之越想越可能是真的,他手脚冰凉的看着外面的暴雨,就仿佛这场暴雨在他心中下过一样。
牵一发动全身。
本来陈庆之已经准备绕过元颢,直接向南梁求援了,但是如果蜀中丢失,那荆州就成了前线。
南梁自己的粮食本来就紧张,陈庆之自己七千白袍军出征的粮食,都是出征前几天才凑齐的。
一旦荆州成为前线,那就不可能向外运粮食了,相反荆州还会需要别的地区给它运粮食。
那陈庆之想要向南梁求粮的计划就泡汤了。
今年的春耕颗粒无收,马上又要入秋了,陈庆之不敢想象洛阳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庆之再次扑到地图上。
如同围棋一样,这场棋局已经被困死,想要突围只能突破封锁。
向西?
陈庆之摇头,河东郡也不算富庶,而且也遭灾了,打下来毫无用处。
陈庆之也不觉得自己可能打进关中,那位苏泽苏郡公可不是吃素的。
这么看来,只有向西了。
想要活命,只能再攻相州。
控制汲郡,和尔朱荣作战,如果能击败尔朱荣,那棋局就盘活了,可以北上冀州。
如果打不过,那可以从汲郡退回徐州,沿着来时候的道路返回南梁。
陈庆之嘴角苦涩,他这七千白袍军虽然精锐,但是一路作战疲惫,本来陈庆之是想要在河内休整一下的,却没想到老天爷不让他休息。
这贼老天,明明等到秋收之后就好了。
陈庆之再次咒骂了一声,也只能无奈的让亲兵下令,等到雨势停歇以后,全军就准备东进。
——
建康城中,南梁皇帝萧衍脸色阴沉的看着一堆奏报。
他已经得到了蜀中大败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朱异也没办法裱糊了,只能将各方送来的消息都送到了萧衍的案头,交给萧衍自行判断。
首先是益州都督萧纪的请罪奏章。
但是说起来是请罪,实际上推卸责任。
萧纪如同疯狗一样,将自己战败的原因全部推到了别人身上。
侯景能这么快深入,是因为蜀地有了带路党,是蜀中大族早就已经和侯景商议好了的结果。
萧纪又承认,自己的部将樊胜可能早已经心怀叛国之心,樊胜带着一万益州军是故意投敌,他萧纪是被樊胜这个叛徒蒙蔽了。
萧纪甚至歇斯里地的请求萧衍,驱逐朝廷中所有蜀地籍贯的官员。
萧衍自己没有理这个儿子的奏章,他看的是荆州都督萧绎送来的奏章。
对这个儿子,萧衍是又怜又爱。
怜的是萧绎因为疾病瞎了一只眼,在历史上身体残疾的皇子,基本上和皇位继承无缘了。
但凡皇帝有选择,都不可能让一个身体残疾的皇子来继承皇位,一个残疾的皇帝,也是很难得到朝臣敬畏的。
爱的是萧绎的性格爱好都和自己类似,也是诸皇子中难得的文武全才。
萧绎是萧衍诸子中,文才仅次于太子萧统的皇子,在出镇荆州之前,曾经作《孝德传》三十卷,专门罗列了古代有德行有孝心的名人故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儿子的优秀,所以萧衍才将荆州交给他。
但是看完了萧绎的奏章,萧衍更气了。
萧绎的这封奏章只是罗列了他知道的事情,并没有对丢失益州的事情做任何评价。
可从中看到了自己儿子萧纪的脑血栓操作,一向吃斋念佛的萧衍都要高血压了!
征讨汉中这么重要的仗,你萧纪作为益州都督不去前线督阵,也不留在成都好好组织后勤,竟跑到青城山上去避暑?
本地军队和客军的矛盾你不调解,放任益州逡巡在剑阁无所事事,但凡你攻下南中城,也算是和梁州换家啊!
夺回成都的战斗也同样不参加,只让自己的部将领兵,还吝啬给部将的赏赐,甚至到了白帝城,连许诺给王僧辩军队的赏赐都吝啬不肯给,最后被王僧辩的士兵包围了住所,才吓得萧纪拿出金饼赏赐士卒。
“如此贪财吝啬!也不知道学的谁!”
萧衍实在气不过,拍案而起说道。
正在一旁的辩机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皇帝萧衍,你这个儿子不是随了你吗?
冷静了半天,萧衍才对朱异说道:
“萧纪有错,你说要不要罚?”
朱异已经是萧衍肚子里的蛔虫了,如果萧衍真的要罚自己的儿子,就不会开口询问他了。
萧衍对自己的亲人就是这样,当年萧宏在北伐的时候,扔下全军逃跑,导致北伐大军惨败,事后萧衍也没有处理萧宏,还给他加官进爵。
如果从人员损失上来说,这一次萧纪葬送的军队,还是比不上萧宏北伐那次的。
可萧纪如此的败绩,如果不惩罚他,又要如何服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