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的问题也很简单,他说道:
“尔等来定幽二州,主要的工作就是均田授田,此二州被战乱荼毒已久,地广田多,授田应该不难。”
苏泽也是亲自走访考察过的,定州幽州很多村庄已经完全废弃,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
从杜洛周定州起兵以来,这两州狠狠地被义军折腾的不轻。
那些能跑的士族豪强已经跑了,不能跑的基本上在一轮轮的兵灾中也被消灭的差不多了。
战乱不仅仅针对士族豪强,普通百姓也死伤甚多,苏泽曾经对一个县进行户籍编纂,最后发现这个县的人口比战乱足足少了九成!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泽才让政务堂将这些崇文阁的读书人派过来,在阻力最小的地方执行授田令,如果还执行不下去,不是思想有问题,就是能力有问题了。
苏泽说道:
“我的题目很简单,假设某村有土地两千亩,但是只有十户能授田的人家,平均每户授田五十亩,假设每户人家产二子,成年后分户独居授田,这个村的土地多长时间会授完?”
这是什么题目?
贾执等世族子弟倒是不慌,他们这些大家族的都是要学习算学的,这个题目其实没什么难度,一代子弟成年是二十年,第一代授田五百亩,第二代授田一千亩,第三代就会无田可授了。
而寒门子弟中,则是以斛律金的弟弟斛律阿胡为首。
不过此时他已经改了汉人的姓名,改名为斛律归汉。
斛律归汉这些都是军官、富商、工匠的子弟,比如斛律归汉就是在战场上立功的兄长斛律金,用军功换来崇文阁读书的。
他们没有太多的基础,在崇文阁也只能攻读《孝经》,根本没有算学的训练。
不少人就出了洋相,有人说二十年,有人说一百年,还有人根本不明白这个题目要算什么。
斛律归汉虽然说出了正确答案,但是这帮寒门子弟还是被士族子弟们狠狠的笑话了一番。
公布答案后,答错的都低下头,第一次就在苏郡公面前出了丑,岂不是影响了前途?
苏泽却说道:
“如今你们面对的,都是两千亩土地授田十户的情况,这工作好做,只要不怕苦劳,用心尽力,不被地方胥吏蒙蔽,事情就能办的妥当。”
郡公是要用这个题目来提醒大家?
众人齐声说道:
“谨记郡公教诲!”
苏泽抬起手说道:
“可是第一代足授容易,第三代,也就是四十年后就无田可授了,诸位到任之后不妨多想想,等到四十年后,你们万一有人位列宰辅,那时候要如何面对授田令的问题。”
在场的都是年轻人,在苏泽的引导下很快就陷入到了思考中。
其实这个问题都不用四十年,在凉州就已经发生了。
因为战乱波及少,凉州授田一直都很有问题。
靠着从士族豪强手里没收非法土地,加上苏泽在凉州大力建造的坎儿井等水利设施,增加了土地的供应,算是勉强解决了第一代的授田问题。
但是要等到这一波婴儿潮成年,凉州哪里还有土地可以授?
甚至都不用两代,这年头只要安定下来,哪个老百姓不是拼命生孩子的?
就算是这年头夭折率高,人口蕃息的速度,也远比苏泽这道题目要快。
这确实不是苏泽现在要面对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肯定也不会太遥远,可能就是这一代新生官员走上朝堂中枢后,就要直接面对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苏泽并没有要求这些年轻士子交上答案,只是希望他们在日后为官的过程中,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就行了。
这些年轻士子在永乐城已经领到了官印,相应的任免公文已经提前发到了县里,苏泽又让一个队护送他们前往各自的辖区上任。
这时候也就体现出士卒和寒门的区别了。
斛律归汉还是算是好的了,斛律家也是个中等部落,斛律金这些年也立了不少战功,他本人如今被于谨点名要去了河东郡,斛律家虽是寒门,但是属于那种新晋的武人家族。
所以斛律归汉还是带着十个族中兄弟,陪同他一起上任。
但是大部分的寒门子弟就比较惨了,苏泽继续推进了班禄制度,甚至还给基层的官员增加了俸禄,但是最基层的九品官员俸禄,也只有让一家子人温饱而已。
而官员的私人幕僚,肯定也是要领俸禄的,这笔钱官府肯定不会出,就需要当官的自己出。
寒门子弟,往往出不起这些钱,所以他们也只能孤身上任了。
反观士族子弟这边,他们就前呼后拥,热闹很多了。
其中最风光的就是贾执了。
贾氏因为官场弊案受到影响,急需家族子弟证明对苏泽的忠诚。
贾执作为姑臧贾氏这一代中的门面人物,上任自然要配备齐全了。
他足足带了四十多人一起上任,这些人中包含了护卫、账房、文书,还有精通各种公文写作和律法的刀笔吏后代,这些人要么是贾家的家奴,要么是贾家故吏之后。
贾执身边已经配备了一个县衙班子,他上任前也被父亲耳提面命,讲述了很多当官的经验和技巧。
比如地方上的胥吏会如何对付空降的主官的,比如怎么和地方上的豪族处理好关系,比如面对百姓的诉求要如何处理。
这些士族世代当官,这些经验甚至在贾执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听过多次了,他也接受过完整的公文写作训练。
这也就是为什么苏泽既要防备这些士族,但是又不得不用他们的原因。
没办法,两晋以来国家就掌控在这些士族手里,他们绝对不是最好的官员选择,但肯定也不会是最差的选择。
贾执铭记父亲的教诲,他这一路上都十分的谦恭,也乐于帮助其他同行的士子,就连在寒门子弟中也积攒了不小的声望。
贾执来到了斛律归汉面前,对着他插手说道:
“斛律郎,我们是临县,真是缘分啊。”
斛律归汉并不喜欢这些士族子弟,在他看来,这些家伙和草原上欺压他们的大贵族头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对方姿态这么足,斛律归汉也记着兄长的教诲,以后是当官的人了,不是草原上打打杀杀,他对着贾执说道:
“那还真是有缘分,但是郡公律令,父母官无故不能离开治地,以后我们就是临县,怕是也难见上几次面了。”
这也是苏泽的新规定,北魏的官制实在是太简陋了,可以说是对官员根本没有人监督。
没办法,人家二十多年前可是连俸禄都没有的。
北魏朝堂腐败,很多官员甚至都没有去辖区上任,只是挂个名字过几年就能升迁。
还有的官员捞够了之后,就赖在洛阳活动谋求升官。
地方官员互相宴请,一些紧要地方的官员日夜招待过往的达官贵人,可能一年到头连衙门都去不了一次。
为了打击这种风气,苏泽颁布了命令,禁止地方主官随意离开自己的治地,一旦无故离开就要罢官。
官员不能按期到任的,也要受到惩罚,失期一个月以上的也是直接罢官。
斛律归汉说的也是实情,提醒贾执,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怼人。
贾执涵养确实不错,还是笑着说道:
“临县而居,总免不了打交道,能和斛律郎一起,也是一件幸事。”
“既然是同路,就结伴而行如何?”
斛律归汉点点头,对方姿态这么低,再拒绝就是打脸了,他点点头答应了贾执同行的请求。
——
腊月二十八日,元子攸终于返回了洛阳城。
看着残破的洛阳城,元子攸悲从中来,他年少时成长在洛阳城,这里就是他的故乡,连续遭遇兵灾,这洛阳就和大魏江山一样残破了。
奚毅自从被尔朱荣敲打之后,就不再和元子攸联系,而元子攸也清楚,随着自己回到洛阳城,尔朱荣必然会继续加强对他的监控,洛阳皇宫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但是在洛阳也比去晋阳要强。
通过苏顺,元子攸也接到了消息,尔朱荣本来想要迁都晋阳,也亏着群臣都反对,这才作罢。
元子攸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明白如果去了晋阳,一切都完了。
晋阳是尔朱荣的老巢,自己去了晋阳就别想再这样在弄小动作了。
元子攸握紧双拳,自己还是太急躁了。
尔朱荣不是一般的权臣,大魏虽然还有些人心,但是那些忠于大魏的大臣,都已经死在了河阴之变中,剩余的大臣也都被吓破胆子。
元子攸决定还是要再蛰伏一点时间,千万别把奚毅这个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给暴露了。
但是尔朱荣这样倒行逆施,也会将人心推向另外一边,元子攸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里,疼痛终于让他的怒火冷却下来,元子攸就这样完成了入城的仪式。
武德元年,武泰元年,普通六年,终于过去了,寒冬让战乱暂时停歇,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也许今年是近些年来最和平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