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多么重要的信件,函使都能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中山城和蓟县,准时送到苏郡公和慕容刺史的案头。
安全可靠,绝对不会延迟半分。
贾执所需要的资料,也能迅速从蓟县送过来。
贾执对这些下属,是又爱又担忧。
爱的是他们是真的好用,将自己从县衙的庶务中解放出来,让自己有时间去探访涿县内的豪强情况。
担忧的是苏郡公麾下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成熟吏员,他们已经可以处理县务了,就算是能力上不足以治理一个县,做个三长绰绰有余了。
贾执突然焦虑起来。
曾几何时,他们这些士族是做官的唯一人选,他们垄断着学术、知识、官僚技术,甚至带兵打仗的兵法,汉末魏晋,那是士族的黄金时代。
可怎么突然时代就变了呢?
这些精通官府事务的吏员,斛律归汉这些军户子弟,崇文阁中的寒门子弟,甚至连门阀都没有的富户子弟。
这些人都是可以做官的。
贾执突然明白父亲的焦虑,为什么姑臧贾氏对苏郡公跪得那么快了。
曹操拿他们这些士族没办法,就算是发出《求贤令》,喊出“周公吐辅,天下归心”,但是能用的也只有士族子弟。
也许在个体上曹操能消灭个别作乱的豪族,但是他的子孙就没有这个本事了,最后被司马氏篡了皇位。
司马氏直接喊出了与士族共天下的口号,最后获得了全体士族的支持,得到了整个天下。
可随着晋失其鹿,五胡乱华后,北方士族的待遇一降再降。
虽然也有王猛、崔浩这些被重用的汉人大臣,但礼崩乐坏的时代,那些拿着刀的武人,才是决定天下的力量。
五胡乱华,汉人衣冠虽然沉沦了一段时间。
但是从孝文帝重新勘订门阀,士族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但是贾执经过了崇文阁进修,再到幽州任职,他已经收起了身为士族子弟的傲慢。
苏郡公不是曹操,曹操没得选,但是他有的选。
之所以还用你们士族为官,那是苏郡公看得起你,如果不识抬举,等到崇文阁那些学子读出来,你士族子弟想要做官,也要乖乖去崇文阁排队等着考试。
贾执隐约觉得,士族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武人的时代,还是读书人的时代,就要看他们这一代人的选择了。
贾执突然有了目标,尽快辅佐苏郡公终结这乱世,才能迎来读书人的黄金时代。
认识不到时代变化的人,终将被这个时代淘汰。
而如同范阳卢氏这样的蠢货,想要对抗郡公,那就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了。
这些日子,贾执通过参加各种宴席,总算是将整个涿县的情况摸清楚了。
本地最大的家族,自然是范阳卢氏。
范阳是幽州下的治郡,在一些朝代也指幽州,能以范阳为郡望,足以可见卢氏的实力之大。
始祖卢植以儒学显名东汉,算是给家族留下了经学基业,卢氏从普通的地方性豪强,变成了拥有经学解释权的全国性士族。
三国卢毓位至曹魏司空,其后卢钦、卢珽、卢志、卢谌累居高官。
至北魏太武帝时,卢玄“首应旌命”入局朝廷,号称“北州冠族”。
卢玄之子卢度世,本来是卢家未来的新秀,却因为他是崔浩的表侄,卷入到了国史之狱案。
后来卢度世被太武帝赦免,但是官运也到头了。
卢度世之子卢渊,在孝文帝改革的时候首倡改革,主动入洛,成为钦定的四姓高门。
卢渊曾任幽州刺史,原本前途远大,但是四十八岁病亡。
之后卢渊这一支定居洛阳,将家主位置让给卢文伟之父,但是卢渊几个儿子官都不大,范阳卢氏虽然名列甲姓高门,实际上在宣武帝至今,能出任高官的族人寥寥无几。
但也因为范阳卢氏已经衰落,反倒是躲过了河阴之变,并没有遭遇太大的打击。
乱世已至,范阳卢氏这种地头蛇,又怎么会不起别样的心思?
处理完了今日的公务,贾执站起来,看向身后的屏风。
这块白色屏风用的是白纸裱糊的,现在上面写满了名字。
范阳卢氏的家主卢文伟,他的名字在整个屏风的正中间。
从卢文伟延伸出去,是范阳卢氏的几个姻亲家族,他们和卢氏通过嫁娶组成了紧密的联盟。
这里面,又通过其家族的名望,分成了几个档次。
三代以内做过高官的,算是全国性的士族。
只能在州郡做过官的,那就是地方性的士族。
此外涿县还有大量祖上没有做过大官的,只在本县有一定名望的家族。
通过家族姻亲,弟子门生,故吏旧友,范阳卢氏在涿县编织了一张巨网,屏风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就是范阳卢氏的“朋友圈”。
这些情报,都是贾执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才从中窥探出来的。
这样一张巨网笼罩在涿县,也难怪范阳卢氏不服。
贾执却露出笑容,这些日子他装傻充楞,甚至故意在酒宴上失态,让这些本地豪族当做傻子戏弄,就是为了将他们的关系网络摸清楚。
看着满屏风的名字,贾执却没有急着收网。
因为在卢文伟的名字旁边,贾执还用红笔写了一个“上师”二字,又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在范阳卢氏的关系网络中,唯一让贾执困惑的,就是这个不知道藏在何处的“上师”。
范阳卢氏的其他关系都能找到踪迹,但是和这个上师有关的线索都是一个大大的谜团。
而恰恰是这么一个“上师”,将范阳卢氏和很多幽州本地有名的世族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暗中联络通气,似乎正在策划什么事情。
这就是贾执一直想要调查清楚的事情。
如果只是铲除涿县的范阳卢氏,这样的功劳也许能够让他晋升为郡守。
但是如果能铲除一起试图颠覆整个幽州的大案,那日后就是刺史可期了。
刺史,就是封疆大吏了,姑臧贾氏能不能在这一轮洗牌中脱颖而出,就要看自己的努力了。
好在等待的日子就要到尽头了。
就在今日的酒宴上,卢文伟已经向贾执提出了邀请,要让他参加后日府内的夜宴,届时会将那位神秘的上师引荐给他。
只要揭开了上师的真面目,那贾执就可以收网了。
这些盘踞在涿县的家族,看起来声势浩大,可又怎么挡得住郡公麾下的精兵?
当别人有加害你的能力,最好不要让对方有借口掀桌子。
这是贾执小时候,在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打翻了花瓶之后,就悟出来的道理。
只可惜范阳卢氏不明白这道理,非要在幽州做这些小动作。
更何况这屏风上的人,难道真的就和卢氏一条心?
贾执眯起眼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利益纠纷。
卢氏以范阳为郡望,也就成了不少家族头顶上的巨伞,挡住了不少家族向上的机会。
很多家族之间,也有一些狗血的爱恨情仇。
说到底,家族还是人来组成的。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完全摒弃感情,卢文伟的集团看起来很庞大,实则内部早就四分五裂,不堪一击。
贾执已经敏锐的标出了几个可以拉拢的对象,以及这个联盟内部可以挑唆的矛盾。
——
一日后,刘灵助终于抵达了涿县。
北平县的事情也是吓到了他,刘灵助没有进城,而是直接住进了范阳卢氏在城外的坞堡中。
卢氏在涿县几百年的经营,整个庄园已经是个独立的王国了。
光是卢氏的土地,就占据了涿县土地的十分之一,衣食住行所有的东西,都有专门的家奴门客供应,这就是完全体的士族庄园。
只是北方这样的士族庄园已经很少了,也是幽州不是六镇之乱的核心地区,范阳卢氏才得以保存家业。
“上师,且请您在此处暂歇,明日夜宴拿下那县令贾执,就可以发动了。”
卢文伟恭恭敬敬的对着刘灵助说道。
刘灵助原本只是来幽州查探一下情况,联络一下幽州本地的豪族。
可是在北平县,被斛律归汉的一系列操作给吓到了。
而卢文伟也同样的忧虑,随着地方官员到位,大量填补而来的官吏,让那些本来看热闹,以为苏泽玩转不了幽州官场的士族都开始惶恐起来。
苏泽麾下的人才储量堪称恐怖,一下子就拿出了这么多的成熟官员队伍,如此下去很快幽州就能安定下来。
一旦幽州安定,那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以两人商议,尽快就拿下贾执,以“刘氏当王”的谶语为名,从涿县起兵,等到赶走慕容绍宗后,再向洛阳朝廷投降。
刘灵助点点头,他又补充说道:
“那苏泽的手下心狠手辣,那贾执如何?”
卢文伟笑着说道:
“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上师放心,无论那贾执从与不从,我都会将他幽禁在府上。”
刘灵助点点头,又掏出龟壳占卜了一下,得到的又是吉兆,这才放心的住下。
次日,贾执将护卫都留在了县衙,只带上了那名函使,乘坐马车来到了城外卢氏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