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娇看着一身红衣的美人儿,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
已经埋葬在记忆里的某些东西,如同早已残破褪色的画卷,过了这么久,有一小块,又突然变的鲜活起来。
“怎么,你忘了我了?亏我小时候还哄了你那么久。”红衣女子撅起嘴唇,似乎有点生气。
“你真的是,宝翠。”
顾娇叹息一般,从口中吐出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孩童时的顾娇,几乎从未有过朋友。
明宝翠可说是她童年时唯一有过的玩伴,在她八岁那年,跟着她的父亲明大将军,到青州顾氏拜访。
她记得明宝翠当时在她家里住了一月有余,因为年龄相仿,两个小姑娘很快玩到一起去,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宝翠活泼好动,天真浪漫,常会偷偷带着她到山上去打兔子。
她出身将军府,自小练习骑射,箭法极准,几乎能做到百步穿杨。
顾娇那时已经会好些法术,也常常弄些小把戏逗宝翠开心。
两人相处亲密无间,仿佛是一对异姓姐妹。
只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宝翠就跟着父亲回到京城,因相隔千里,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有书信来往。
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顾氏遭受大难,而明家,自然也随着前朝一起堙灭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死了以后,就一直在这里。”
宝翠说着,看了一眼顾娇的眼睛,伸手过来想要摸摸她的脸,“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一双眼都是金瞳。”
顾娇躲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宝翠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愣了愣,若无其事的放下手。
“中书侍郎家的小郎君,是在这里吗?”顾娇问。
“他?”宝翠一笑,“他是个有趣的人。”
“他最初时常偷看我,后来我生气,便拿箭射他,他竟然也不生气。”
宝翠托着两腮,苍白的面颊露出欣喜的神色,“后来我现形去吓他,他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怕,还因我相思成疾,是不是很有趣?”
“所以,我就将他拘来,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快活~”
少女娓娓道来,仿佛在与最好的闺中密友述说自己的甜蜜恋情。
顾娇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说了句,“你再不放他走,他就要死了。”
宝翠听她这样说,妙目流转,吃吃笑起来。
“死了有什么不好,他与我一同做鬼,何等逍遥。”
顾娇微微皱眉。
“你已是鬼,伤人性命,必将沾染因果,为天道不容,你与他并无缘分,何苦执着。”
“缘分?缘分是什么东西?”
宝翠眉梢一抖,脸上神情变得冷硬起来。
她突然逼近顾娇,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娇娇儿,我看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趣儿,何不与我一同做鬼呢?”
“做人有什么好,时而饥寒交迫,时而劳役苦行,太平时忧心肚腹,战乱时命如蝼蚁,哪怕生在高门大户,你顾氏如何?再看我明家又如何,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到如今,也就是一抔尘土罢了。”
“鬼之不欲生,如人之不愿死。人不得不死,鬼却可以不生,何等的自由自在。”
“我们一同做鬼,以你我的本事,天道又有何惧。”
她贴着顾娇的耳边,喃喃细语,如莺啼燕啭。
声音甜蜜又诱惑,如流淌着蜜糖的毒。
她眉目妍丽,苍白的皮肤在灯下氤氲如雾气,带着百年腐朽的气息。
顾娇定定看着她,摇摇头,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将小郎君放出来,我可不与你计较,宝翠,明家已亡百年,你到现在也不肯去投胎,是因为有执念吗?”
宝翠被禁锢在楼中不得入轮回,只有一个理由,她是在楼中带着怨气自戕而死,因此再也不能踏出绣楼一步。
“你觉得做鬼比做人好,你觉得你自由自在,可你看,你不能出这绣楼一步。”
顾娇抬手一挥,霎那间飞沙走石,狂风扑面。
“自欺欺人的逍遥自在,不要也罢!”
楼内的奢华精致的装饰瞬间消失,显出千疮百孔的本来面目,屋顶残破,墙上斑驳,露出腐朽了大半的木条,在狂风中嘎吱作响。
明宝翠脸上妩媚的神情消失了,她面色青白,头发蓬乱,身上红衣残破不堪,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淋漓。
她目光狰狞,咬牙切齿道:“娇娇儿,我以你为友,你却毁我容身之地,我待你真心诚意,你不要也罢,何必下此狠手。”
顾娇看着她,脸上微微动容。
她原来是自刎死的。
也是,破城之时,贵贱不论,必为乱军所害。当年明家的娘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宝翠,放下执念,我送你入轮回。”
红衣女鬼却充耳不闻,尖啸一声,檀口中生出尖利獠牙,双手成爪,朝她笔直冲过来。
她虽然已成鬼百年,却并不是顾娇的对手,顾娇侧身躲过她双手,右手一扬,便扣住了宝翠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不要伤了她!”
这时突然从屋后窜出一个影子,抱住了宝翠,对顾娇哀求道。
顾娇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小郎君,他怕得全身发抖,却仍是牢牢挡在了宝翠身前,对顾娇道:“原是我冒犯了明家娘子,她不怪罪我,还愿意与我一起,我得偿所愿,心中感激涕淋。”
说罢,他干脆对顾娇跪地行了大礼,道:“我愿三媒六聘,娶明娘子为妻,她并未迷惑我,也未曾害我,是我百般纠缠,她实在无法才应允了。天道无情,我却有情,还请娘子成全。”
宝翠被顾娇按住,原本疼痛难忍,这时听得小郎君的肺腑之言,眼中不禁流下泪来。
当年自刎之时,她心中也曾希望能有个人救她一救,可惜乱世之中,到底只是奢望。
如今有人肯来救她,却晚了百年,已是人鬼殊途。
“罢了。”她叹了一句,“你回去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小郎君面露惊异之色,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没等他说出来,就消失了踪影。
中书侍郎夫人正守在儿子榻前,心中焦虑不堪。
突然听到榻上之人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她惊得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见儿子嘴里一边叫着“宝翠!”一边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忙扑过去抱住他,喜极而泣道:“大郎,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少年这才看到自己身处卧房之中,而母亲正抱着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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